『这远离会稽和吴国的一方宝地,默默地发出了越国兵器的寒光。』
郑旦总算把太阳给盼下了山,兴奋地回到她们的寝宫。她甩掉木屐,大字型地瘫倒在床上,娇滴滴叫到:“早知道吴宫比美人宫还辛苦,我就不来了!这个伯嚭大夫,真是要把我们累死!我们三年的训练岂可小瞧?”
“想必是怕有不妥当的,惹怒了大王,所以要再调教一下吧。”西施坐在床边,拨弄着一株小花,淡淡回应。她也觉得体力不支,只想这就睡过去了。想到晚上夫差可能选她们侍寝,赶忙来到郑旦旁边:“姐姐,你可不能睡着啊。你还有别的任务呢。”说着朝她挤了挤眼睛。
郑旦像弹簧一样坐了起来:“妹妹提醒得对,我怎么能睡着呢?”她兴致盎然地梳头化妆、试衣戴花。眼见她亭亭玉立,美艳无双,西施放心了。不知为何,西施对获得吴王恩宠并不积极,只是听从太宰的安排,该游园时游园,该练舞时练舞,该用膳时用膳。她从不主动问什么,也不期盼着什么,甚至还有点畏怯。
这晚,伯嚭向夫差建议由郑修明侍寝。面对美丽可爱的女子,夫差自然喜欢,抱着她高兴地回到寝殿。
次日早晨,郑旦回来,像雀鸟一样叽叽喳喳地细细描绘夫差的身体多富有男儿气概,与她亲密的样子多有魅力。听闻这些,西施都无动于衷。郑旦见她提不起精神,坐下来,认真地问:“你不是还惦记着范蠡吧?”
西施看着郑旦:“我没有。”郑旦知道她在撒谎。
“别傻了。夫差多好啊。既然我们的任务是讨他的欢心,何不让自己也开开心心的?”
西施换了一个坐姿,叹一声,依然无话。
“哎呀,看看你,这样子怎么行?走,练舞去吧!”郑旦把西施拉了起来,嘻嘻哈哈地出了寝宫。
三日之后。几名越国美人在吴王宫殿翩翩起舞。郑旦全情投入地取悦夫差,而西施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范蠡教歌的点滴。她不只面若冰霜,动作也是差强人意。
夫差早注意到了西施的漫不经心,忍了一刻,还是发了脾气:“停!”
众美人一头雾水。“施夷光,莫非你不情愿给寡人献舞?”夫差点了名字。
“你怎么回事”?一旁的郑旦小声怒斥西施。她气的不是西施不顾死活,而是这副沮丧脸让自己的心上人不高兴了。经过与夫差一夜缠绵,郑旦已彻底爱上了他,把他看成比自己还重要的人。她小声念着:“大王别生气啊,郑旦会心疼的。”
“你为何整晚都蹙眉头?难道我这富丽堂皇的吴宫是一个令你沮丧的地方吗?”夫差走下王座,大步子来到西施面前。他绝不允许别人如此怠慢。
“大王恕罪,奴婢是听着这首曲子,想……想家了。”西施受到了惊吓,声音细若游丝,说着跪了下去。西施想得到夫差的原谅,以免牵连郑旦和其他入宫的同伴。
听见这样的回答,夫差的气消了一半。他看着施夷光,她的眼中尽是歉意,正跪在自己的膝下,楚楚可怜。夫差下意识地搀起她,心里一阵悸动——这女子好轻。
“是吴宫的菜肴不好吃吗?为何如此纤瘦?”夫差问。
西施不语,不知如何回答。自从勾践占卜选定入吴日期,西施便害了心病。每日茶饭敷衍了事,早已体力不支。离开父母,与范蠡分别,又是满腹凄苦,加上旅途劳顿,入宫后的紧张和训练,终于撑不住了。在夫差如此贴近西施质问的时候,她不知是害怕还是惭愧,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
此时越国大夫已经回国了,能给西施做主的只有伯嚭。不过,伯嚭很知趣,知道这是吴王独享的献舞,早寻了理由回府了。郑旦没了主意,见西施越发虚弱,不停唤“夷光妹妹”,一声急过一声。西施晕倒在夫差的怀中。
这一刻对夫差而言非比寻常。他想到很久以前,齐国有一位小公主在吴国作质,因思乡成疾,如花年纪便香消玉殒。望齐门就是为这位小公主建造的。多少年来,每当看见望齐门,夫差的内心都泛起一阵酸楚。这些无辜的女孩背负了家国兴衰成败的命运。于她们而言,再也见不到父母,再也听不到乡音,还要处处小心翼翼,讨好逢迎,实在是残酷。
夫差扶住西施的腰,感到这腰不盈一握,稍微用力都会折断似的。他的心软了下来。作为一名大国之君,竟对着如此柔弱的异国女子耀武扬威,实在不该。他不想再看到一座“望越门”,又不好把姑娘们送回去,只能加以特别的照顾,直到她们能适应吴国的生活。
夫差抱着西施去寻太医,唯恐其他女孩也有思乡病,劝慰道:“既来之,则安之,以后,就把吴国当成你们的家乡吧。好好吃饭,好好休息。本王今日不想看舞了,你们早点歇着吧。”
美人们拜谢夫差恩慈。郑旦见夫差这样温和慈爱,更不舍得他,小跑着跟了上来。娇嗔道:“大王在哪儿,哪就是修明的家。”西施微醒,虚弱地看着夫差,而他也正凝视着怀中的人儿。在西施的眼中,他的脸逐渐变化,变成了范蠡那张有着清澈眼睛的脸庞。她迷迷糊糊地伸手去触碰夫差的脸。郑旦怔怔地看着她,不知道她要做什么说什么。夫差感到脸颊掠过短暂的柔软冰凉,这触感随即消失——西施彻底晕过去了。
太医赶到西施的寝宫,给她把过了脉,开了几副安神和滋补的汤药,又嘱咐郑旦盯紧她一日三餐,便告退了。见西施还有口气儿,夫差总算松了一口气。他问郑旦:“吴国的饮食可还习惯?”郑旦赶忙回答:“吴国的菜肴精致美味,怎会不习惯?大王有所不知,那个范蠡呀,终日给我们吃些毫无滋味的菜头,所以夷光才这样。”夫差一眼便知郑旦在说假话。这些美人个个水灵漂亮,越国绝不可能亏待她们。不过,夫差也没有拆穿她:“那就好,也告诉你的夷光妹妹,不论如何,要照管好自己的身体。本王这就吩咐下去,寻几个烧菜有滋味的道地越厨给你们,这样就万无一失了。时间不早了,我看她今天不会醒过来了,你也早点休息吧。”夫差又看看西施的睡颜,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郑旦追了出来,叫住了夫差,倚在门廊柱子上甜甜柔柔地问:“大王,夜还长着,您不要修明陪一陪吗?”
夫差早被西施吓得没了任何心思,只想一个人静静待着,于是挥挥手作罢。
夫差心意懒散地独自待在华丽舒适的寝殿,一抹烛光在精致的青铜烛台上跳跃着,映着他神不守舍而落寞的脸。他总是想起那个越国女孩昏倒时迷离深情的眼神,还有那细软的腰、冰凉的手……
从此,夫差格外重视西施,一得空便召集越国美人们或献舞或闲谈。西施在夫差的照料下,蹙眉的老毛病几乎没再犯过。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夫差分不清他是出于关心还是依恋,几日不见西施那张小而精致的脸就心烦意乱。
自西施入吴,范蠡更加勤勉于固陵造港囤兵,事必躬亲。军中小将们见他时常通宵达旦修补甲胄,都有些担心。一日,一名小将在范蠡点灯赶制铁胄的夜晚来到他房中,竟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范蠡一惊,手中的铁片散落了。
“是你?”范蠡一看,这是当初杀掉石买的那位。
“将军!近来军中都传言,您性命堪忧。可是他们都不敢来说,我是看不下去了。”
“何出此言?”
“他们说,您想把自己累死!”
范蠡听后怔住片刻,而后哈哈大笑。
“将军,您别这般操劳了!小的们太心疼将军了。”说着,小将呜咽起来。
范蠡静静地看着,心中很是感动。“快起来。”范蠡去扶着他,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叫火离。
“火离啊,你这个人真有意思。”范蠡笑了。
“将军,火离不会忍耐,想说什么一定说,想做什么一定做。”
“你想说什么,说吧。”范蠡捡着铁片,等他说。
“小的想说,将军,您出去散散心。这里,交给我!”
范蠡吃惊地看着火离,有些不相信他说的。
“将军,我来帮您。不信您问我,有何事我不会。”
“你在固陵多久了?”
“从您回越国开始就在这。将军,您如何造港,如何练兵,小的时时揣摩领会。您给小的一个机会,做得好了,以后给将军当副手。
范蠡再三看着此人,敢说敢做,的确是难能可贵。想及自己当初不也是苦苦寻一个被相信的机会?范蠡思忖片刻,竟真的同意了。他将诸多事项一一交代给火离,然后拿起鸱夷留下的那张布帛,轻声说:“应该物归原主了。”
原来鸱夷始终担心范蠡回不来,要替他兑现当初给阿乙的承诺,于是为他画了一套剑法。
范蠡独自骑马,又踏上去瓯国的远路。这次,他依旧路过那片曾困住他和鸱夷的茂密山林,却不敢轻易踏入了。可他痴痴地望着,仿佛鸱夷就在那片林中。“鸱夷,除了你,再无人陪我走出迷途。”
范蠡绕行数日,来到欧冶子住过的那处山坳。时隔多年,欧冶子和阿乙都换了住处,这让他有几分失落。回程时,他去了瓯江近处的村落,却意外地在那里看到了阿乙。阿乙正挑着毛栗子和叫花鸡在街上叫卖,见范蠡出现在这儿,兴奋地忘乎所以,将毛栗子洒了满地。
范蠡一边帮阿乙拣毛栗子,一边问起这些年的变化。阿乙说,师傅去世了,他们这些弟子便迁居到这里开垦梯田。
范蠡陪着阿乙走到一片山坡上的麦田,俯瞰绿绿的麦浪,清风拂面,很是惬意。风吹着阿乙的头发,他开心地笑着——他还是那样快乐、那样生机勃勃。这种快乐也会感染范蠡。“范大夫,你看,这就是我们种的田。我家在那边,若不嫌弃,到我家去吃叫花鸡!”阿乙指着远处的一座竹楼说。
范蠡正觉得饥肠辘辘,于是欣然前往。
阿乙的小竹楼有两层,上层用于睡觉,下层用于烧制食物、存放杂物。竹楼的一边是一条小溪,另一边是一座低矮的小山,上面跑着阿乙养的小鸡。范蠡舒展了身体,喝着阿乙打来的甘甜泉水,笑呵呵地看着他“咕咕咕”地唤小鸡。有那么一瞬间,范蠡爱上这样的田园生活。与世无争,守着一方宁静的山水,养鸡养鱼,自在逍遥。
等阿乙忙完,范蠡将布帛给了他。
“还记得你说,要和我学剑,这是我夫人送给你的。”
阿乙接过布帛,感到不可思议。
“她的剑法比我好,当你的师傅绰绰有余。”范蠡说。
阿乙笑嘻嘻说:“我先和夫人学,再和将军学。”
范蠡大笑。
阿乙看着上面的动作下意识地比划起来。他想起了什么,匆匆爬上了竹楼,下来时,手中有两柄剑。“师傅交代过,这剑,是送给您和夫人的。”
范蠡见到青霜和白虹,不禁眼眶一热。
“对了,夫人怎么没一起来?”阿乙问。
“她……生我的气了吧。我也不知道她在哪。”范蠡笑笑,不愿提及鸱夷之死。
“哦?”阿乙当了真。他没了声音,拿着布帛跃跃欲试。范蠡狡黠地笑了。他将青霜递给阿乙,自己则用白虹,教他使剑,与他过招。阿乙很有天赋,很快便能领会什么是人剑合一。
范蠡在阿乙家住了十多天,两人成为无话不谈的忘年交。后来,阿乙成为给范蠡铸剑的副将。他勤勉好学,又会用毛栗子叫花鸡讨好师兄们,把铸剑一事担了起来。这远离会稽和吴国的一方宝地,默默地发出了越国兵器的寒光。
每隔一段时间,副将阿乙随船来固陵,笑哈哈地将兵器逐一卸下,然后拼了命跟火离喝酒摔跤,又在范蠡的目送中乘风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