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暗浪藏舟

『夫差转而想到,既然范蠡对发妻情深意重,和西施定然没什么瓜葛了,瞬间眉目舒展起来,轻快地说:“范蠡做得对。百姓应善加保护,良人更要好好珍藏。寡人想造一座宫殿,珍藏越国进献的这颗举世明珠。”』

西施成为那颗吸引夫差所有目光的明珠,她淡淡的哀伤,怯弱的娇柔,几分欲拒还迎的疏离,让夫差情不能自已。郑旦成了独坐廊亭的失意人,怀疑西施在玩欲擒故纵的把戏,一时怨恨,在吴宫里散播起西施和范蠡的谣言。

“施夷光入吴前有一个相好的,就是范蠡。她给大王献舞时心不在焉,不是因为思乡,而是因为思念范蠡。”

夫差路过窃窃私语的宫娥,虽不露声色,却在心中不自觉地揣摩。

过了数月,越国大夫文种和将军范蠡到访吴国。夫差刻意传施夷光来献歌舞,以借机观察她和范蠡是否真有情丝联系。

在吴宫大殿,西施见到了范蠡,她日夜思念的人。这天,她身着红色方格暗纹锦衣,腰间饰以一串乳白色的小巧玉佩,乌发的一侧点缀着精巧的珍珠编饰,原色木屐之上的美足和脚踝白皙而纤细,美得摄人心魂而无矫揉造作之气。与范蠡目光交会时,她的心漏跳了一拍,呼吸都变得困难。范蠡的眼神极为平和,神情近乎冷淡,这令西施平缓了内心的悸动。夫差的嘴角浮上不易察觉的冷笑:“夷光,过来,让寡人看看你昨夜睡得好不好。”他抱起西施仔仔细细地看,同时瞥一眼范蠡。

范蠡面色和悦,不为所动。夫差略微宽了心:“范大夫,寡人听说美人们都是你一手调教的。看来你在吴国的三年没白过,深懂我心。”这话提起范蠡曾入吴为奴,听起来颇为刺耳。

范蠡点头致意,不发一言。他本不情愿到访吴国——从离开吴国的那一瞬,他就已暗暗发过誓,除非是灭吴之战的出征,此生绝不会再踏上这片充满屈辱的土地。然而此行事关越国造船,他不得不走这一遭。

伍子胥听说越国大夫来吴国,生怕再出差错,一早就入了宫。他看不惯夫差高高在上、出口伤人的姿态,劝说道:“大王,既然是过去的事,不宜再提了。”

夫差迅速抬眼,冷冷地看伍子胥。伯嚭说道:“大王喜爱夷光、修明等美人,这确实离不开范蠡指教有方。”

夫差随即高声大笑,对西施说:“夷光,告诉范蠡,本王待你如何?”

西施捕捉到了夫差微妙的心思,想不到这位统领强国、臣服百官的大王竟这般幼稚。她起身拜谢:“大王对夷光无微不至,谢大王恩宠!”夫差把西施扶了起来,温柔地揽入怀中。“美人,本王定会好好宠爱你。”说着,又看向范蠡。西施不语,也想看范蠡是何表情,却不敢抬头。

范蠡暗自庆幸,他曾经的预判完全应验——夫差果然喜爱西施。既然如此,他就该出招了:“吴王的仁德天下尽知。一座望齐门足以彰显吴国的传统。”

夫差得意地笑,接受了赞美。伍子胥则敏感地听出言外之意:你父王为齐国公主建了望齐门,你如此宠爱西施,何不为她建造一座宫殿?

伍子胥高冷地说:“吴国和齐国乃因联姻关系甚密,为齐国公主建一座门,乃是慰藉她的思乡之情。当然了,众所不知,那是老夫建议的。”

范蠡也听懂了伍子胥的言外之意:你们越国并不配和齐国相提并论,有老夫在此,别想算计夫差。

范蠡笑而不语。他太了解,伍子胥这种僭越的态度,只会让夫差反其道而行。

夫差果然不接伍子胥的话,而对范蠡说:“听闻范大夫精通建造,说说你们越国的筑城吧。”

范蠡对筑城一事极其敏感,此城暗藏军用,于吴国来说是大忌。文种暗暗捏紧了拳,也生怕吴王有所指。

范蠡镇定而谦逊地回道:“越国时有咸潮肆虐,臣筑城保护越国百姓,以为大王分忧。”

文种马上附和说:“吴王有所不知,范夫人正是在几年前的洪流中失去了踪迹。范蠡推己及人,要为越国百姓造一座坚不可摧的安居之城,用心良苦。”夫差内心一沉,不想再提筑城了。他转而想到,既然范蠡对发妻情深意重,和西施定然没什么瓜葛了,瞬间眉目舒展起来,轻快地说:“范蠡做得对。百姓应善加保护,良人更要好好珍藏。寡人想造一座宫殿,珍藏越国进献的这颗举世明珠。”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西施。

范蠡对文种拿鸱夷做幌子有些不满,但见夫差松了口气也就不再多想了。

西施急忙起身跪拜:“感谢大王恩宠!大王万万不可为奴婢破费。”

伍子胥也同声同气:“是啊,大王,此事劳民伤财,恐怕不妥。”

夫差感到懊恼,似乎伍子胥处处都要彰显他作为老臣的话语权,凡事都要说他两句。当初父王交代他“好好看管夫差”,他还真是毫不松懈,连内宫之事也要管教,真当自己是先王阖闾了?

夫差十分不悦而说:“寡人给心爱的女子造一座宫殿,有何不妥?”

“昔日商纣王宠爱妲己,弄得怨声载道,最终被美色误国。大王忘了吗?”

“伍相国,你也真是的,为了自己说的话有点分量,便将寡人与那昏君相提并论。诸位说说,我像是个昏君吗?”夫差讥讽道。

伯嚭故作无奈地笑了,而伍子胥面子挂不住,索性拂袖离去。他更气伯嚭拎不清,看不清文种范蠡来者不善——当初把他举荐给先王真是瞎了眼。

范蠡看得出,伍子胥越是针对西施,就越会激发夫差对她的保护欲。

夫差爱怜地看着西施——她如小鸟依人,劝夫差不要与相国针锋相对。

文种意味深长地看向伯嚭。伯嚭心领神会,安抚夫差说:“大王不必忧心。堂堂吴国,何至于为一座宫殿闹得君臣不和?建造宫殿一事就交给微臣去办吧。”

范蠡接话:“伯嚭大夫所言极是。越国的参天巨木取之不尽,愿尽数献给大王。”

夫差似笑非笑,并不领情,心想,你越国的本来就是我吴国的,但为了杀一杀伍子胥的锐气,故意高声地说:“范蠡,难为你一片忠心。不像有的臣子,就是见不得寡人高兴!”

范蠡尴尬地笑笑,不再说话。

文种却面露难色:“可是……”

“大王都同意你们进献了,还可是什么?”伯嚭质问文种,给他一个不满的眼色。

“启禀大王,要将巨木运送到吴国并非易事。这些年,越国多发水患,人丁稀薄,民力虚弱,恐怕难以承担如此繁重的劳役。”

夫差惯爱体察民情、关爱弱小,不禁对越国产生了怜悯之情,慷慨地说:“寡人知道了,你们伐木和运送需要多少粮草,来吴国取用就是了,这些事情和伯嚭大夫说。”

伯嚭松了口气,忙说:“啊,是是是。”

文种喜不自胜,连连盛赞夫差的慷慨,又叹息说:“倘若越国能恢复耕种,就不劳吴王惦念了。”

夫差略微沉吟,看了看西施,又说:“也罢,夷光的故国岂能有饥馑窘迫?你们的割地,本王还了便是。”

西施痴痴注视着夫差,心中悲喜交加。她喜的是越国得利,悲的是夫差的痴心给错了人。

伍子胥回到家中,恶狠狠地坐下,不住地捶打案几:“这个夫差!人家几句甜言蜜语就能让他忘乎所以,先王当年说的是不假!是我看走眼了!”说完了气话,他独自沉默着。过了一会儿,他一拍脑门,唯恐夫差已经把国家送出去了,又速速折回宫中。只见夫差、伯嚭和越国大夫们在庭院中谈笑风声。施夷光独坐在一个小亭中,不时地看着夫差,有时也看范蠡。

伍子胥知道此时夫差不想见他,便直朝西施走去。

“施夷光,你老实说吧,你来吴国究竟是什么目的?”伍子胥声音阴沉,带着压迫感。

“伍相国?”西施转头,那一瞬的眼神无辜而充满善意。她向伍子胥行礼。

伍子胥并不理会,转过身去:“老实说吧。”

“小女子不懂伍相国在说什么?我们为了讨大王欢心啊,仅此而已。”

“呵呵,好一个讨大王欢心,不就是让他走商纣王的老路?”

“如此说来,我是妲己,您是比干咯?”西施巧笑倩兮。“伍相国,您放心,我只善歌舞,不问政事。当大王累了、倦了,看一看夷光,抱一抱修明,神思放松,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伍子胥并不信任西施,觉得她只是巧言善辩:“最好像你说的这样。不要来迷惑夫差,否则我取你性命。”

西施一惊,叹息说:“哎!伍相国,连我都看得明白,您为大王为吴国殚精竭虑,可是您的言辞太刚硬了。意见不合时,总是怒气冲天,不留情面。卑微如我忍忍就罢了,大王岂会忍耐你?若你真为他好,难道不应想方设法让他听你的吗?我看,伯嚭大夫比您做得好多了。自古良药苦口,忠言逆耳,这又是何必?比干挖了心,商朝不还是一样灭亡了吗?”

伍子胥被这番话折服了。若非对他心存善意,她绝对说不出这些。自从阖闾去世,他和夫差时常发生争执。他只怪夫差任性,未曾反思自己的态度。经西施提醒,伍子胥似乎知道该怎么做了。

“你不是说只善歌舞吗?我看你懂得也不少。”伍子胥这话算是对西施的赞美了。见夫差他们又去了另一处,似乎在探讨宫殿建造一事,伍子胥大步子跟了过去,留西施怅然地看着他。

回越国的船上,文种范蠡在船舱内对坐饮茶。天气晴好,震泽波光粼粼,凉风徐徐吹来。从吴宫出来的一路,文种的嘴就没合上过。他们此行目的不过是让夫差造宫殿,以遮掩范蠡运木造楼船,不曾想还得到了粮食、要回了割地。若勾践知道了这些,不知道多高兴呢。

“少伯,此行真是超出所望啊!看来,美人计奏效了。”

“是。”范蠡淡淡地说。他在夫差面前表现得镇定自若,但不知为何,一路上想到夫差抱着西施的画面,心就不自觉地往下沉。他担心西施仍对他有情,每日只是强颜欢笑。

“少伯,你就没发现,夫差在试探你和西施吗?他似乎格外在意你的神色。”文种端着茶,吹了吹凉,也和夫差一样悄悄观察范蠡。

范蠡耸耸肩:“嗨,文种兄,你又不是不知,夫差爱排场,不过是在炫耀罢了。何况你我在他眼中也不是什么值得顾虑的人。”范蠡一口气喝了一杯茶,不耐烦地看着湖面上跳跃的波光。

“不不不。少伯,你被造船一事占据所想,对夫差的观察不够敏锐。”

“文种兄是什么意思?”

“夫差认为你和西施有瓜葛。我没猜错的话,有人正忌惮西施。”

“你意指郑旦姑娘?”范蠡不可置信地问。

“不错。恐怕,我不能再保留郑旦了。”文种似乎做出了决定。闭着嘴巴,点了点头。

范蠡很惊诧:“文种兄,我了解郑旦为人。她心怀坦荡,就算对西施有一些嫉妒,有一些非议,绝对不会威胁她的性命。我倒是认为,让郑旦和西施两相竞争,更能消耗夫差。”

文种不再多说:“我们且看着吧。”他低头喝茶,心意却已坚定:绝不让灭吴大计因一人徇私而付诸东流。

浩渺的震泽水面,运送巨木的船只密布,日夜无休地从越国发往姑苏。其中一些送去吴国,另一些则悄悄改变航道,用于越国建港造船。日积月累,固陵已囤数百只战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