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点整,霞关。
东京的心脏在这里跳动。
政令中枢,法律的孵化器,白纸黑字的造梦工厂。
每一份政令、每一道批文、每一个保密级别的判定。
都从这片密不透风的权力丛林里,被打上编号、封进档案,成为可以左右普通人日常的波澜不起眼的“决定”。
它运作的意义就是继续运作本身。
范式条约组织(PTO)·岛国支部,位于这座权力森林的地下两百米。
一个不在任何官方地图上标注的楼层。
紧急状况简报室内。
这里没有窗,没有日光,空气由独立的四级过滤系统净化。
墙面嵌入的冷光灯线照亮空间,而更醒目的,是那几面高达四米的光幕。
屏幕如湖水般闪烁着幽蓝,数据洪流如瀑,自上而下泻落。
石川站在那片由数据构成的光幕前。
他很年轻,面容清俊。
首席分析官,三十三岁,东京大学工学部天才毕业生,国家科技厅引进时被冠以“信息解析魔术师”称号的男人。
此刻,他的脸色却白得像从显示器里照出来的。
连续七十二小时未合眼,靠咖啡、尼古丁贴片和对“未知”的绝望支持着站立。
他一边翻动手上的终端,一边用扩音系统向在座诸位汇报:
“……结论就是这样,草薙部长。”
他抬手,轻点操作台,屏幕中央随之定格。
那是一幅来自轨道遥感的高分辨率图像。
图上——
荒川沿岸那片被神明之火“裁剪”过的、琉璃状的焦土扇面。
它平滑、规整,带着一种违背了自然与物理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几何学美感。
“我们分析了所有遥感数据和现场采集的能量。”
“荒川热异常点的能量剖面……太干净了。”
他用了“干净”这个词。
“没有爆炸,没有冲击波,没有高能粒子辐射的残留。”
“所有数据都指向一次绝对的、纯粹到极致的热能释放,其能量级数之高,已经脱离了燃烧的范畴。”
“准确来说,那是一种纯净到病态的高热构型,温度可能在八千开以上。无衍射,不产生副产物。”
坐席末端,一道身影缓缓动了动。
草薙部长从阴影中走出来,神情与其说是“听完震惊”,不如说是“确认了最不愿面对的答案”。
他年过五旬,穿着衬衫,没打领带,眼神却锋芒毕露。
“所以——”他望向石川,像要将那副瘦削的脸盯穿,“与筑波那混账没关系?”
“根据数据分析,是的,部长。”
石川毫不犹豫地回答。
“这个更像是……一种尚未定义的高阶现象。”
“我个人倾向于,这是某种我们尚未记录在案的灾害,或者……”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或者,是某种我们闻所未闻的存在,恰好路过了那里。”
“路过?”
草薙笑了一下,笑容里不带温度。
“这年头连神明都学会夜跑了?”
他背手踱步几步,又突兀地停下:
“……那个混账呢?现在在哪儿?”
“最新监控反馈,他已于四个小时前出现在返回筑波的高速公路上。时速一百零五,限速一百。他甚至——”
石川低头翻了一页。
“还按规矩缴了ETC。”石川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
“玩够了。”
他冷冷地说,“准备回巢。”
“让他——”
草薙正要开口,简报室顶灯突然一闪,红色警示灯无声地亮了一圈。
随后,广播系统中响起一个被数字滤波过的女声。
干净、平淡,不带一丝人类的起伏情绪:
【紧急通知。代号“世田谷狂犬”已捕获,样本活性稳定。请相关责任人员立刻前往第七隔离实验室。重复,样本已捕获。】
石川眼中的疲惫,似乎又加深了一层。
草薙轻轻地闭了闭眼,面部肌肉抽动了一下,像是在权衡“该怒一下”与“不值当”。
他疲惫地挥了挥手。
“先别管天上那把火了。”
他说。
“去看看地上这只刚抓回来的。”
第七隔离实验室。
严格来说,这里不能称为房间。
它是一条笔直的走廊,两侧是由钛合金与高强度单向玻璃铸成的隔离墙。
那个“样本”。
一个清晨还在街头当众失控,造成数名警员重伤、破坏三辆巡逻车的“人形灾难”。
此刻,他正被束缚在一张由军工单位特别定制的抑制台上。
几条粗如成人手臂的神经压制管,正稳稳地插在他颈侧与锁骨下,源源不断地将大剂量的神经抑制剂输送进体内。
他沉睡着,一头灰白如霜的头发,在惨白的光下,显得了无生气。
一名身穿白色无菌防护服、头发被帽子包得整整齐齐的研究员,正隔着玻璃向草薙和石川做简要报告。
“……样本状态符合最初汇报。意识模糊,肌体处于持续性超代谢状态,新陈代谢速度为常人的十五到二十倍。”
“具备极端攻击性、嗜血性,以及对高热量与高糖饮食的本能性摄取需求。”
“骨骼密度、肌纤维结构已非人类常态,有一定程度的非自主再生能力。清晨被击中的枪伤,在未进行干预的情况下,于二十分钟内出现初步自愈迹象。”
“目前静滞状态系通过超剂量神经抑制维持。我们不建议降低给药浓度。”
草薙一言不发,只是看着那张尚有几分少年轮廓、却已无法再称之为“人”的脸。
“石川。”
他头也不回,“资料库。比对结果。”
“是,部长。”
石川应得干脆,像是早已胸有成竹。
“结合当前所有体征、行为模式,以及……毛发的非正常性急剧白化现象。”
石川抬起眼睛,目光隐隐发沉:
“数据库指向一个被我们归类为‘周期性跨国现象’的灾害档案。”
“初步判定,样本已进入【罗刹化(Rakshasa Metamorphosis)】的不可逆阶段。”
——“罗刹?”
草薙的声音出现细微波澜。
这个词,不属于任何现代医学字典。
而是出自佛经。
属于神话,或者恶梦。
“是的,部长。”
他念出结论的语气,带着一种略带敬畏的疏离:
“该灾害的正式命名,是【轮回热(Samsara Fever)】。”
“最早的确切案例记录出现在1999年,印度南部班加罗尔。印度方面最初将其定义为一种无法治愈的、具有高度传染性的精神狂躁症候群,未能及时隔离。”
“病程分为两个阶段。”
“潜伏期表现为非物理性疲惫、毛细血管慢性扩张所致的双眼充血、暴力冲动增强、对高糖与高脂类物质的异常摄入倾向。”
“发病期起点为:持续四十度以上的高烧。”
“在此之后,宿主的身体结构被改写,表现为骨骼结构重组、肌肉纤维硬化及自愈力异常提升。”
他补了一句:
“而最具辨识性的表现,是短时间内的色素细胞批量凋亡——毛发泛白。”
“我们一度以为它已经绝迹。”石川声音更低了。
草薙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张沉睡的、年轻的脸上。
“后来呢?”
“后来。”
石川轻声说。
“后来,在南美洲、乌拉尔山脉东麓、中亚荒漠与波兰西部工业废区,陆续出现了零星案例。”
“无迹可寻,无法预测。”
“因此,在总部的最终档案里,它的灾害形态,被修正为——”
“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