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轮回热

上午九点整,霞关。

东京的心脏在这里跳动。

政令中枢,法律的孵化器,白纸黑字的造梦工厂。

每一份政令、每一道批文、每一个保密级别的判定。

都从这片密不透风的权力丛林里,被打上编号、封进档案,成为可以左右普通人日常的波澜不起眼的“决定”。

它运作的意义就是继续运作本身。

范式条约组织(PTO)·岛国支部,位于这座权力森林的地下两百米。

一个不在任何官方地图上标注的楼层。

紧急状况简报室内。

这里没有窗,没有日光,空气由独立的四级过滤系统净化。

墙面嵌入的冷光灯线照亮空间,而更醒目的,是那几面高达四米的光幕。

屏幕如湖水般闪烁着幽蓝,数据洪流如瀑,自上而下泻落。

石川站在那片由数据构成的光幕前。

他很年轻,面容清俊。

首席分析官,三十三岁,东京大学工学部天才毕业生,国家科技厅引进时被冠以“信息解析魔术师”称号的男人。

此刻,他的脸色却白得像从显示器里照出来的。

连续七十二小时未合眼,靠咖啡、尼古丁贴片和对“未知”的绝望支持着站立。

他一边翻动手上的终端,一边用扩音系统向在座诸位汇报:

“……结论就是这样,草薙部长。”

他抬手,轻点操作台,屏幕中央随之定格。

那是一幅来自轨道遥感的高分辨率图像。

图上——

荒川沿岸那片被神明之火“裁剪”过的、琉璃状的焦土扇面。

它平滑、规整,带着一种违背了自然与物理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几何学美感。

“我们分析了所有遥感数据和现场采集的能量。”

“荒川热异常点的能量剖面……太干净了。”

他用了“干净”这个词。

“没有爆炸,没有冲击波,没有高能粒子辐射的残留。”

“所有数据都指向一次绝对的、纯粹到极致的热能释放,其能量级数之高,已经脱离了燃烧的范畴。”

“准确来说,那是一种纯净到病态的高热构型,温度可能在八千开以上。无衍射,不产生副产物。”

坐席末端,一道身影缓缓动了动。

草薙部长从阴影中走出来,神情与其说是“听完震惊”,不如说是“确认了最不愿面对的答案”。

他年过五旬,穿着衬衫,没打领带,眼神却锋芒毕露。

“所以——”他望向石川,像要将那副瘦削的脸盯穿,“与筑波那混账没关系?”

“根据数据分析,是的,部长。”

石川毫不犹豫地回答。

“这个更像是……一种尚未定义的高阶现象。”

“我个人倾向于,这是某种我们尚未记录在案的灾害,或者……”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或者,是某种我们闻所未闻的存在,恰好路过了那里。”

“路过?”

草薙笑了一下,笑容里不带温度。

“这年头连神明都学会夜跑了?”

他背手踱步几步,又突兀地停下:

“……那个混账呢?现在在哪儿?”

“最新监控反馈,他已于四个小时前出现在返回筑波的高速公路上。时速一百零五,限速一百。他甚至——”

石川低头翻了一页。

“还按规矩缴了ETC。”石川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

“玩够了。”

他冷冷地说,“准备回巢。”

“让他——”

草薙正要开口,简报室顶灯突然一闪,红色警示灯无声地亮了一圈。

随后,广播系统中响起一个被数字滤波过的女声。

干净、平淡,不带一丝人类的起伏情绪:

【紧急通知。代号“世田谷狂犬”已捕获,样本活性稳定。请相关责任人员立刻前往第七隔离实验室。重复,样本已捕获。】

石川眼中的疲惫,似乎又加深了一层。

草薙轻轻地闭了闭眼,面部肌肉抽动了一下,像是在权衡“该怒一下”与“不值当”。

他疲惫地挥了挥手。

“先别管天上那把火了。”

他说。

“去看看地上这只刚抓回来的。”

第七隔离实验室。

严格来说,这里不能称为房间。

它是一条笔直的走廊,两侧是由钛合金与高强度单向玻璃铸成的隔离墙。

那个“样本”。

一个清晨还在街头当众失控,造成数名警员重伤、破坏三辆巡逻车的“人形灾难”。

此刻,他正被束缚在一张由军工单位特别定制的抑制台上。

几条粗如成人手臂的神经压制管,正稳稳地插在他颈侧与锁骨下,源源不断地将大剂量的神经抑制剂输送进体内。

他沉睡着,一头灰白如霜的头发,在惨白的光下,显得了无生气。

一名身穿白色无菌防护服、头发被帽子包得整整齐齐的研究员,正隔着玻璃向草薙和石川做简要报告。

“……样本状态符合最初汇报。意识模糊,肌体处于持续性超代谢状态,新陈代谢速度为常人的十五到二十倍。”

“具备极端攻击性、嗜血性,以及对高热量与高糖饮食的本能性摄取需求。”

“骨骼密度、肌纤维结构已非人类常态,有一定程度的非自主再生能力。清晨被击中的枪伤,在未进行干预的情况下,于二十分钟内出现初步自愈迹象。”

“目前静滞状态系通过超剂量神经抑制维持。我们不建议降低给药浓度。”

草薙一言不发,只是看着那张尚有几分少年轮廓、却已无法再称之为“人”的脸。

“石川。”

他头也不回,“资料库。比对结果。”

“是,部长。”

石川应得干脆,像是早已胸有成竹。

“结合当前所有体征、行为模式,以及……毛发的非正常性急剧白化现象。”

石川抬起眼睛,目光隐隐发沉:

“数据库指向一个被我们归类为‘周期性跨国现象’的灾害档案。”

“初步判定,样本已进入【罗刹化(Rakshasa Metamorphosis)】的不可逆阶段。”

——“罗刹?”

草薙的声音出现细微波澜。

这个词,不属于任何现代医学字典。

而是出自佛经。

属于神话,或者恶梦。

“是的,部长。”

他念出结论的语气,带着一种略带敬畏的疏离:

“该灾害的正式命名,是【轮回热(Samsara Fever)】。”

“最早的确切案例记录出现在1999年,印度南部班加罗尔。印度方面最初将其定义为一种无法治愈的、具有高度传染性的精神狂躁症候群,未能及时隔离。”

“病程分为两个阶段。”

“潜伏期表现为非物理性疲惫、毛细血管慢性扩张所致的双眼充血、暴力冲动增强、对高糖与高脂类物质的异常摄入倾向。”

“发病期起点为:持续四十度以上的高烧。”

“在此之后,宿主的身体结构被改写,表现为骨骼结构重组、肌肉纤维硬化及自愈力异常提升。”

他补了一句:

“而最具辨识性的表现,是短时间内的色素细胞批量凋亡——毛发泛白。”

“我们一度以为它已经绝迹。”石川声音更低了。

草薙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张沉睡的、年轻的脸上。

“后来呢?”

“后来。”

石川轻声说。

“后来,在南美洲、乌拉尔山脉东麓、中亚荒漠与波兰西部工业废区,陆续出现了零星案例。”

“无迹可寻,无法预测。”

“因此,在总部的最终档案里,它的灾害形态,被修正为——”

“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