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未响时,御膳房外的青石板还凝着霜。
苏檀蹲在廊下添炭,手炉里的炭块“噼啪“炸响,火星子溅在她手背,却不及她此刻心跳灼人——方才那道裹着墨绿斗篷的身影太眼熟,是司衣局张掌事的贴身宫女青鸾。
她怀里的油纸包鼓囊囊,走得比往日更急,连廊角的冰棱子刮破了裙角都没察觉。
“苏檀!“
粗哑的呵斥惊得苏檀手一抖,炭铲“当啷“掉在地上。
她抬头便见青鸾带着两个粗使太监站在柴房门口,月光从他们背后漏进来,把影子拉得老长,像两把悬着的刀。
“张掌事有令,请你去司衣局'喝茶'。“青鸾的声音甜得发腻,可那两个太监已上前一步,粗糙的手扣住苏檀的胳膊。
她腕骨被捏得生疼,却在触及对方掌心薄茧时,突然想起昨夜裴砚给的檀木匣——那里面是二十年前的布票,李七布行的名字就压在最底下。
苏檀的指甲悄悄掐进掌心。
她昨日从柴房梁上取下的信笺还藏在鞋底,上头“三皇子生母“几个字浸了茶渍,却比刀刻还清晰。
若此刻被带去司衣局,张掌事怕是要拿这信做文章,嫁祸她勾结外廷。
可她面上仍是那副憨样,歪着脑袋笑:“嬷嬷们怎的起这么早?
奴婢昨夜擦了半宿地砖,腿肚子还转筋呢。“
青鸾的指甲戳在她额角:“少装糊涂!“她使了个眼色,两个太监拽着苏檀便走。
柴房的门“吱呀“合上时,苏檀瞥见墙角自己方才添炭的火盆,余烬里还埋着半块没烧完的火折子——那是她昨夜拓下信笺字迹的刻痕,此刻正悄悄滑进她掌心。
司衣局正堂的檀香熏得人发闷。
张掌事端坐在紫檀木椅上,指甲敲着案几“哒哒“响,案头摆着封墨迹未干的信。
苏檀被按在地上,抬头便见信纸上“李七布行““月例银“几个字刺得眼睛生疼——这是伪造的密信,连她都能看出墨色比真迹浅了三分。
“苏檀,你倒是好手段!“张掌事猛地拍案,茶盏里的水溅在苏檀脸上,“与外廷商人勾结,意图谋害贵人,你可知这是什么罪?“她抓起信笺甩过来,正好落在苏檀脚边,“交出账本原件,本宫还能在尚宫局面前说句好话。“
苏檀盯着地上的信笺,喉间涌上股甜腥气——原身被苛扣月钱时,张掌事也是这样拍着桌子骂“蠢丫头“;她被派去扫御花园积雪时,青鸾也是这样站在廊下笑。
此刻她望着张掌事发间晃动的翡翠步摇,突然想起前日在司衣局库房外听见的对话:“李七的货得加三成,掌事要的那笔......“
“奴婢确实见过账本原件。“苏檀慢慢弯下腰,捡起信笺时把掌心的刻痕拓片压在指腹下,“不过......“她直起身子,从袖中抽出张皱巴巴的纸,“被奴婢烧了。“
张掌事的瞳孔缩了缩。
她抢过纸页,刚扫了两行便变了脸色——上头密密麻麻记着司衣局这半年的银钱流水,从给丽妃做春衫的金线用量,到张掌事每月十五偷偷送出去的锦缎匹数,连库房第三排木架的暗格钥匙编号都标得一清二楚。
“不可能!“她捏着纸页的手直抖,护甲在纸上划出几道豁口,“你个洒扫局的蠢丫头,怎会知道这些?“
苏檀望着她扭曲的脸,突然笑出了声。
前世做会计时,她能把超市小票的小数点后两位都算清;这半年在宫里,她每日擦地时记各宫用度,扫灰时听主子们的闲话,连张掌事每月初一要多支五两银子买桂花蜜饯都记在账上。
此刻她摸着袖中裴砚给的檀木匣,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奴婢脑子笨,只记得数字。
给够时间,总能算出来。“
话音未落,青鸾突然倒抽一口凉气。
她盯着苏檀袖角露出的半片檀木,脸色比墙上的素绢还白——那是尚宫局特有的账册匣子,前日张掌事还骂她“连个布票都管不好“。
“司衣局张掌事接旨!“
浑厚的男声撞开殿门时,张掌事手里的纸页“啪嗒“掉在地上。
尚宫局的使者穿着玄色官服,身后跟着两名持剑侍卫,目光扫过满地狼藉,最后落在青鸾腰间——那里挂着串铜钥匙,正是苏檀账上记的“库房暗格钥“。
“奉旨彻查司衣局账目异常。“使者的声音像块冰,“青鸾,私藏库房钥匙该当何罪?“
两名侍卫上前扣住青鸾的手腕时,她尖叫着扑向张掌事:“掌事救我!
是您让奴婢......“话未说完便被捂住嘴拖了出去。
张掌事踉跄着后退,撞翻了案头的茶盏,茶水浸透了她脚下的伪造密信,墨迹晕开,倒像是她脸上的脂粉被冲花了。
“张掌事,请吧。“使者指了指殿外。
苏檀望着张掌事被押走的背影,忽然觉得这檀香没那么闷了。
她弯腰捡起地上的刻痕拓片,指尖触到上头“三皇子生母“的字迹,想起昨夜裴砚说“所以才让你去拿“时的语气——原来他早就算到张掌事会狗急跳墙,所以提前把真正的账本副本送到了尚宫局,连匿名举报信都写得恰到好处。
夜色漫进冷宫偏殿时,苏檀的鞋底还沾着司衣局的檀香。
裴砚站在窗前,玄色大氅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月白中衣。
他听见脚步声,转身时手里多了封信,封皮上的朱砂印还没干透。
“你说得对,我的确该多备些银子。“他把信递给苏檀,指尖擦过她手背,带着几分凉,“这是接下来要查的——二十年前,谁动了母妃的药方。“
苏檀捏着信笺,能摸到里头夹着片干枯的药叶,是极罕见的雪上一枝蒿。
她抬头看裴砚,月光从他背后漫过来,把他眼底的暗潮照得清明:“殿下,这次的情报,可不只是银子的事。“
裴砚忽然笑了,伸手抚过她发间的碎发。
他的掌心比昨夜暖了些,像团裹着蜜的火:“我知道。
所以......“他的拇指轻轻蹭过她眼下的乌青,“别再一个人赌命了。“
殿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几片枯叶落在苏檀脚边。
她望着裴砚袖中露出的半角账本,突然想起柴房梁上那封未燃尽的信——二十年前的秘密才刚掀开一角,而这宫里的风雪,怕是要比昨夜更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