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血与泥土的规则

夜,冰冷而漫长。

佣兵们粗鲁的脚步声和最后的唾骂早已远去,只留下死寂笼罩着这片被遗弃的营地。

篝火只剩下一点微弱的猩红余烬,无力地对抗着侵袭而来的寒意。

芬恩蜷缩在原地,怀里紧紧抱着那把冰冷的、属于父亲的长剑。

剑柄上干涸的血迹和泥土硌着他的皮肤,但他不敢松手,仿佛这是他与那个刚刚破碎的世界唯一的联系。

他睡不着。

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胸口一阵阵空洞的抽痛。

父亲最后那片血红的视野,如同梦魇般反复在他脑海中闪现,每一次都带来窒息般的恐惧。

但与那份死亡的冰冷一同涌上来的,还有父亲在那生命最后时刻,对远方孩子最强烈、最纯粹的执念——那份希望他活下去的恳切,以及深埋心底却来不及言说的爱意。

这些情感如同烙印般刻在他心上。

芬恩自己的记忆里,也浮现出父亲平日里笨拙却真挚的关爱:每一次揉乱他头发时的温暖,每一次递给他食物时期盼的眼神。

这两种情感——来自父亲遗留的强烈意念和他自己鲜活的爱与回忆——交织在一起,绞得他心如刀割。

“活下去……芬恩……要活下去……”仿佛有一个声音在他灵魂深处低语,那是父亲最深切的期望,也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他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呜咽,因为他知道,在这个冷酷的世界里,软弱只会让自己沦为更轻易被吞噬的猎物,只会让父亲最后的期望落空。

肚子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那是饥饿。他摸索着找到旁边那几个硬邦邦的面包,机械地拿起一个,狠狠咬了一口。

面包又冷又硬,难以下咽,如同嚼蜡,但他还是努力地吞咽下去。这是他现在唯一拥有的食物。

他整晚都抱着剑,睁着眼睛看着黑暗,直到东方露出一抹微弱的鱼肚白。

第二天清晨,阳光毫无温度地洒落在营地废墟上。

芬恩缓缓坐起身,环顾四周。

帐篷早已被拆走,只剩下地面上凌乱的痕迹。

火堆彻底熄灭了,只有一堆冰冷的灰烬。昨天还喧闹嘈杂的营地,此刻空无一人,安静得可怕。

他们走了。所有人都走了。

这个认知像一把冰锥刺入他的心脏。没有人会再给他食物,没有人会再庇护他,甚至没有人会再多看他一眼。他彻底孤身一人了。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剑。再次握住剑柄时,没有新的记忆洪流涌入,但一种奇妙的熟悉感油然而生。

这把剑在他手中不再是完全陌生的铁块,他似乎本能地知道该如何握持,如何挥动,虽然远不如昨天记忆中父亲那般娴熟有力,但那感觉是真实存在的。

就像是……身体记住了某种东西。

这把剑,还有他仅存的三个面包,就是他全部的依仗了。

他站起身,踉跄了一下。一夜未眠,加上巨大的精神冲击和悲伤,让他的身体虚弱不堪。

他将长剑背在身后——这对他小小的身躯来说有些吃力,但这是他唯一的武器。然后,他捡起剩下的三个面包,塞进破旧的衣服里。

该往哪走?

他不知道。营地周围是茂密的、透着不祥气息的森林。他本能地对那片黑暗感到恐惧。

他看到远处似乎有被人踩出来的小路,于是便顺着那条模糊不清的路走了下去。

路越走越偏僻,最终消失在一片灌木丛中。他茫然四顾,再也找不到任何人类活动的痕迹。

恐惧再次袭来,但他知道不能停下。回头是空无一人的废墟,往前是未知的危险。他咬了咬牙,一头扎进了旁边的丛林。

森林里阴暗潮湿,高大的树木遮天蔽日,几乎看不到阳光。

第一天,最大的问题是口渴。他舔舐着树叶上的露水,但那点水分根本无济于事。

他努力回忆着,父亲确实曾经在某个晴朗的午后,指着营地旁的小溪教导过他,在野外如何寻找水源,比如观察地势的走向,寻找植物茂盛、泥土湿润的地方。

那些话语当时听来像是遥远的故事,此刻却成了救命的稻草。

他开始留意地势的走向,寻找低洼潮湿的地方,终于在黄昏时分,找到了一处渗出浑浊泥水的小水洼。

他顾不上干净,趴下去贪婪地喝了几口,稍微缓解了喉咙的灼痛。

夜晚降临得很快。森林里的黑暗比营地更加浓稠,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伺。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怪响,远处偶尔传来不知名野兽的嚎叫,都让他心惊肉跳。

他找到一棵相对粗壮的树,蜷缩在树根下,紧紧抱着父亲的剑,将自己裹在单薄的破衣服里。

第二天,他因为错误的判断,追逐一只野兔,结果迷失了方向,绕了很大一个圈子,途中还下了一场冰冷的暴雨,他无处躲藏,只能任由雨水将他浇得湿透。

湿衣服贴在身上,带走了他本就所剩无几的体温,让他一度以为自己会冻死在某个泥坑里。这让他本就匮乏的体力消耗得更快,也让他更加绝望。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能走出这片该死的森林。

日子变得模糊不清。

白天,他在密林中艰难跋涉,被树枝刮伤,被蚊虫叮咬。夜晚,他重复着前夜的恐惧与寒冷。他小心翼翼地分配着面包,每一口都吃得极其缓慢,仿佛要将那点可怜的能量榨干。

第一个面包吃完了。

第二个面包吃完了。

第三个面包也只剩下最后一点硬块。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感觉像是永恒那么长。饥饿如同灼烧的烙铁,在他的胃里翻搅。他的脚步越来越沉,像是拖着两块生锈的铁砧,每迈出一步,都仿佛要耗尽全身的力气。视野边缘开始泛黑,像是被墨水一点点浸染,世界在他眼前摇晃、模糊。

脚下的土地渐渐变了——不再是被雨水浸透的腐叶与烂泥,开始出现一些坚硬的石块和更稀疏的腐叶,踩上去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头顶的树冠不再密不透风,阳光终于能穿透枝叶的囚笼,斑驳地洒落下来,像是一道道金色的利剑,刺破森林永恒的昏暗。地势开始缓缓向上倾斜,他攀爬得更加吃力。

他的嘴唇干裂如枯树皮,舌尖舔过时,尝到的只有铁锈般的血腥和苦涩。这苦涩让他忽然想起甜——那种遥远得几乎像是幻觉的滋味。

记忆中,父亲有一次难得地从城镇带回来一小块粗糖,裹在皱巴巴的油纸里,像是什么稀世珍宝。

那糖块黄褐粗糙,边缘还沾着几粒沙砾,可父亲却像捧着金子一般,小心翼翼地掰成两半,将稍大的那一块塞进芬恩手心。

“吃吧。”父亲的声音低沉又温柔。

芬恩还记得那糖的滋味——甜得发腻,几乎灼烧舌尖,可他却舍不得一下子吞下,只敢用牙齿一点点刮蹭,让那蜜一般的滋味在口腔里缓慢融化。

而父亲呢?他只是舔了舔指尖上残留的糖粉,粗糙的指腹在唇上蹭了蹭,仿佛那一点甜味就足以让他满足。

芬恩记得那块糖甜得腻人,可芬恩记得最清楚的,是父亲的眼神——那双常年被风霜割出细纹的眼睛,在看着他吃糖时,流露出一丝近乎天真的欢喜。

那是他吃过最甜的东西……

而现在,那点甜味早已消散在记忆深处,只剩下嘴里挥之不去的苦涩。

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倒下的时候,前方突然出现了一片亮光。他奋力拨开最后一片枝叶,眼前豁然开朗。

那是一片广阔的麦田,大片泛着青涩的黄色麦秆在微风中起伏,麦穗稀疏,远未到饱满的时节。田埂的轮廓依稀可见,远处似乎还有一个倾颓的、像是废弃已久的茅草屋顶的影子。

希望的曙光让他精神一振,但随即而来的是更深的绝望。麦子还未成熟,干瘪的麦粒根本无法充饥,而且他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去收割、处理它们了。

他摇摇晃晃地走出森林边缘,双腿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膝盖一软,整个人扑倒在柔软的泥土和麦秆之中。

他太虚弱了,连抬起头的力气都没有。耳边似乎传来父亲模糊的呼唤,眼前闪过一些破碎的光影,他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意识如同潮水般退去……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如同沉入无底的深渊。突然,又是那个血与火交织的战场,又是那双紧握长剑、布满伤痕的大手!浓重的血腥味仿佛从四面八方包裹住他,他听到了兵器碰撞的尖锐嘶鸣和垂死者的哀嚎。

无数混乱、扭曲的画面疯狂交错:敌人狰狞的笑容、断裂的兵器、飞溅的泥土与鲜血……最终,所有都聚焦于那致命的一瞬——冰冷的矛尖撕裂皮肉,芬恩甚至感受到矛尖刺入身体时骨骼摩擦的细微声响,剧痛如同电流般贯穿全身!

紧接着,便是那铺天盖地的血红,以及父亲倒下前,那双透过模糊血色望向远方的充满无尽牵挂和不甘的眼睛。

强烈的窒息感扼住了他的喉咙,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般将他彻底淹没。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也随之坠入了那片永恒的黑暗与死寂。

就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一个熟悉而遥远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温柔与焦灼,穿透了层层叠叠的绝望,清晰地在他耳边响起:

“芬恩……”

那声音渐渐与另一种细微的、持续不断的“咔嚓咔嚓”声重叠、交织,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又像是就在耳边。

芬恩猛地惊醒。他费力地睁开眼睛,模糊的视野慢慢聚焦。就在他旁边不远处,一撮麦秆正在晃动。

一只灰色的、肥硕得不像话的老鼠,正旁若无人地抱着一根麦穗,用它那尖利的牙齿飞快地啃食着麦粒。

那“咔嚓咔嚓”的咀嚼声,此刻听来无比清晰,也无比刺耳。

这老鼠……吃的……比他还肥。

这个奇怪的念头如同火花般点燃了他求生的最后本能。

他的身体爆发出最后一点潜能,似乎是凭借着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战斗直觉——那种对时机的精准把握——他猛地扑了过去!

那只肥硕的老鼠显然没料到这个“倒下”的人类还能动,被芬恩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死死地按在了地上。老鼠发出尖锐的“吱吱”声,疯狂地挣扎扭动。

芬恩的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光芒。饥饿压倒了一切恐惧和恶心。他没有工具,没有火,甚至没有思考的时间。他用尽全力抓住那只不断挣扎的活物,直接张开嘴,狠狠地咬了下去!

温热的血腥味和生肉的韧性瞬间充斥了他的口腔。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他差点吐出来。这和他以前吃过的任何东西都不同,这是生的,是活生生被他咬死的生命。他甚至能感觉到老鼠细小的骨头在他牙齿间碎裂的触感。

他闭上眼睛,不管不顾地撕咬、吞咽,仿佛一头真正的野兽。

当他终于咽下最后一口带着泥土和血污的鼠肉时,一种奇异的温热在胃里扩散。

这温热很快变成了灼烧感,像一团肮脏的火在体内蔓延。他的喉咙突然痉挛,一股酸水涌上来,带着生肉的血腥和毛发的腐臭。他干呕着,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芬恩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血迹在指缝间凝结成暗红的痂。

几根灰色的鼠毛黏在他的掌心,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他又一次想起父亲最后一次给他的那块粗糖——粗糙的黄褐色糖块在舌尖融化的甜蜜,父亲粗糙的大手揉乱他头发时的温度。

而现在,他的嘴里残留着另一种滋味:铁锈般的血腥,泥土的苦涩,还有某种他说不上来的、令人作呕的油脂味。

地上散落着老鼠的残骸:一段细小的脊椎骨,几缕带着皮肤的毛,一颗被咬碎的头骨。芬恩的视线无法从这些残骸上移开。他看见那颗小小的头颅上,一只眼睛还完好地睁着,黑亮得像是能照出他的倒影。

“我做了什么...“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另一个更强烈的意识碾碎:他活下来了。以这只老鼠的生命为代价,他活下来了。

胃里的灼热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的饱足感。这感觉让他既安心又恐惧。安心是因为折磨了他数日的饥饿终于缓解;恐惧是因为,他竟然从这种野蛮的行径中获得了满足。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为了自己活下去,另一个生命必须消亡。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但同时也像一把冰冷的刻刀,在他心中刻下了更深的印记。

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这不再仅仅是父亲的期望,而是他自己从灵魂深处发出的咆哮。

他舔了舔嘴唇上残留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