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改稿会

按照议程安排,后面三天都是改稿会。

讨论的内容是大伙参选时,提交上来的稿子。

主办方已将所有稿子都油印完毕,装订成册,给每人准备了一份。每天开会时,由领导和杂志编辑先发言,指出问题,再轮到青年作家们自由说话。

杨百川领到稿册时,顾不上别的,将食指蘸了唾沫,一页页地翻,专找张虹的小说。

翻到那篇署名为张虹的稿子时,他愣了一愣。只见题目《马嵬》底下的名字不仅仅是张虹,而是张虹(江跃进)。

他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这意味着张虹只是个笔名,而江跃进才是作者的真名。

咋个从来没听张虹提过笔名的事?

但杨百川并没有在名字上停留太久。

那个年代的作家起一个笔名,并以笔名示人的情况太正常不过了。

他们的本名大多土气,要不就是在大街上一抓一大把的那种。想要惹人注目,就得起一个像格非、东西、鬼子这样独特的笔名。

李小棣先前大惊小怪,也许是名单上只有江跃进而没有张虹的缘故。

他的目光很快被正文勾住了。这的确是一篇爱情故事,跟张虹(或者江跃进)所说的没有出入。

有意思的是,这篇小说没有像路遥的《人生》那样写当下的情感纠葛,讲的竟是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爱情故事,最终以马嵬兵变、杨贵妃被迫自缢而死的悲剧结尾。

单就主题来说,在当时满是对往事哭诉怨艾的文坛里,这算是难得的亮色。

虽然从小说的通用标准来看,这篇《马嵬》的结构并不算特别完整,语言也有点青涩,夹杂着学生气息。

但通读下来,倒叫杨百川想起在大学图书馆啃当代文学那阵,读过一些冯至、陈翔鹤、黄秋耘等人在60年代初写的历史小说。

这些“历史小说”并不同于后世网络小说里的历史门类,并非让历史人物去弥补遗憾。

表面上写的是历史,实则靠象征、影射等手法,借历史人物的政治态度来抒发自己的感情,大多是想表达知识分子自身的现实处境和心灵状态。代表作有陈翔鹤的《陶渊明写挽歌》、冯至的《白发生黑丝》等。

当然,这种传统能追溯到更早的时候。鲁迅的《故事新编》,尽管是以传说为底本,但也差不多是同样的意思。

《马嵬》看似讲的是唐朝旧事,杨百川却从字缝里读出股钻心的悲戚,像是作者自己在暗处哭似的。

改稿会这几天,李小棣都不在,社里突然有事,把他喊回去了。

临走时他叹不完的气,连说可惜,让杨百川把别人讲得好的内容记录下来,等他回来好生琢磨琢磨。

杨百川现在的想法却是,什么都不用记录,只给他看《马嵬》就够了。

按稿册的顺序,杨百川排在第三位,也就是第一天上午便会讨论他那篇《一个人的中国》。

他心里一点不慌。这篇小说可是按照当代文学的经典《活着》一比一复刻的,不光学了写法,连主题的魂都抓着了,怎么可能翻车?

很快就轮到他的小说了。

还是由一把手方竟先发言。

评价头两个作品还滔滔不绝的方竟,这会儿却卡了壳,让旁边的同事先讲,自顾自从兜里摸出一包烟,点燃了一根。

“我先来吧。”旁边的杨益岩放下搪瓷茶杯,慢悠悠开口。

杨百川把两只手搓得沙沙响,装作一副紧张的模样,心里却稳当得很,等着领导夸他。

杨益岩一手扶着铁皮话筒,清了清嗓子:“这篇小说,我看是这次改稿会最差的一篇。”

杨百川倒吸一口冷气,口水差点呛到喉咙管。

“我推荐大家都去看一看这篇小说。它的谋篇布局、人物刻画、遣词造句都是一流的,但我还是要说这是一篇最差的小说,是因为它的立意太低了。”

“这篇小说写的是一个抗战英雄吃了一辈子苦,到老了也只能给酒厂守门,最终孤独死去的故事。

我没有看不起门卫这个职业,他们靠劳动吃饭,一样光荣,但英雄是不是应该在能使上劲的地方发光呢?

他是不是可以通过自己的亲身经历,去感染我们的下一代,而不是窝在一间小小的门房里,悄无声息地老去呢?”

杨益岩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接连几个反问,脸上却始终笑眯眯的,有点笑里藏刀的意味。

“我们正处在一个多变的时代,都盼着国家往好的方向走。但在某些领域,口子放得有点松了,就冒出些不好的东西。我们不能纵容这样的小说充斥文坛,这是对自己不负责,也是对下一辈不负责。”

杨百川心下一惊,台上的老头竟直接把他的小说定成了“不太好的东西”,调门还越唱越高,说得他跟文坛罪人似的。

但按照改稿会的规矩,他一句也不能反驳,心里憋屈得很。

他突然想到自己在写《一个人的中国》时,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

80年代初的人们,心里还满是为社会zy出力的念头,怀揣着将赤旗插遍寰宇的理想。

这时候写《活着》式的小说,显然不合时宜。

《活着》是在1993年出版的,彼时市场化浪潮愈演愈烈,人们下海、搞钱、追名逐利,活着就是为了活着,没别的想法。

那是个“价值真空”的时代,是个人变成社会螺丝钉的时代,所以人们会对这样的作品产生共鸣,每个人都能从福贵的悲苦经历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忽然,旁边一个摇蒲扇的中年男人开了腔:“益岩兄,让我说两句可好?”

和杨益岩的椒盐味普通话相比,男人的普通话字正腔圆。

杨百川只记得他是几个杂志的主编之一,没有李小棣在旁边提醒,他实在想不起具体是哪个。

男人始终盯着杨益岩,摆出一副辩论的姿态:“我反倒觉得,这小说才写出了历史的真实。

现在文坛不是提倡回望历史么,咱们不能只盯着前十年的历史,还要看得更远一些,比如往前看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

他眼里射出一束凶狠狠的光:“益岩兄,这种如蝼蚁般苦熬岁月、只求活命的百姓,当真少见吗?”

杨百川注意到杨益岩的嘴角抽了一抽,蹦出几个模糊的字,又清了清嗓子,最终吐出几根刺:“启东,照你的意思,老子们这些搞gm的,算是白搞了?”

那个叫启东的男人微微一笑,将目光垂下来,手里的蒲扇依旧摇着:“这话就大错特错了。我们当然处在光明的新社会新国度里,但我们有九万万同胞呢……”

他顿了一顿,仿佛下了决心似的,接着讲:“你怎么就肯定,每个角落都能被照到?”

端坐C位的方竟突然插话:“启东,你这话不对。写小说要写典型环境里的典型人物。我们的作家得深入社会实践,写反映现实的东西,不是从犄角旮旯里扒拉反面例子来放大……说难听点,就是抹黑。”

启东反问:“竟兄怎么知道他没做过社会调查?”

杨百川忽然觉着几道老辣的目光齐刷刷扎在脸上,脸皮一紧,忙不迭点了点头。

方竟脸上的笑容凝住了:“杨同志,你意思是说,真有陈德顺这么个人?”

杨百川又点点头。

方竟脸彻底垮了下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讲给杨百川听:“哪个酒厂?一会儿散会了我去问问他们领导,是咋个回事!”

……

杨百川突然想到九四版《三国演义》里,唐国强饰演的诸葛亮舌战群儒的名场面。

他竟然在那个叫启东的男人脸上看到了这种运筹帷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