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百川在一众崇拜的目光中回到座位。
李小棣连忙站起来,将椅子拉到合适的位置,又讨好地给他揉肩:“我k,杨哥,你太牛了!”
旁边那个穿碎花衬衫的女人早拿倾慕的眼神望着他,眼皮都不往李小棣那边撩一下。
李小棣却满不在乎,一个劲缠着杨百川:“杨哥啊,你教教我,咋个才能写出这么好的诗嘛!”
杨百川一言不发地盯着台上,心里五味杂陈。李小棣的声音跟蚊子嗡嗡似的在耳边打转。
他是在确认自己的记忆。
海子是杨百川为数不多十分欣赏的新诗诗人。
他虽然也不能完全看懂海子写的诗,但那些句子总让他觉得心惊肉跳。
“没有任何夜晚能使我沉睡,没有任何黎明能使我醒来……”
“千辛万苦回到故乡,我的骨骼雪白,也长不出青稞……”
“荒凉的山冈上站着四姐妹,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所有的日子都为她们破碎……”
写得那么牛b,我c!
所以他对海子的生平也颇熟悉。
1979年,15岁的海子考入燕大法律系,大三时开始写诗。1983年分配到政大工作,六年后,也就是1989年3月26日,在山海关附近卧轨。
离那个天才把肋骨嵌进铁轨,只剩八年了!
杨百川很想亲眼见一见他。
其实,在穿越到这个时代之初,他就已经有了这个念头。
他琢磨了两条路。一条是靠幺妹高考,要是她考上燕京的学校,他也能沾光去看看。
但幺妹已被汉大录取,这条路显然走不通了。
另一条道就是自己去。
在他的记忆里,80年代好些大学都开了作家班,比如幺妹将要就读的汉大,比如师范学校的第一学府燕师大。
刚穿越过来那阵儿,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一个小小的县酒厂的采购员,连省城都没去过两趟,怎么可能考上这些名校的作家班呢?
可这些日子发生的事,让他感觉这种可能越来越大了。
他来市里参加青年作家联谊会,相当于半只脚迈进了市作协的圈子,而《潮生》也算是敲开全国文坛的一块砖。
按这个路子稳扎稳打,说不定真能考进作家班!
但他也不是那种容易得意忘形的人,晓得这条路没那么好走。
诗会散了后,李小棣跟几个男青年约着去喝酒,杨百川推了又推,才回了宿舍。
正好借着这个空当,好好琢磨琢磨这几天要写的小说。
他推开门,也没开灯,直愣愣栽倒在床上。
月光从窗外斜切进来,幽蓝色的窗格影子像块烙铁似的印在他半边脸上。
周围静悄悄的,他觉得自己像悬在太空里,眼前是望不到边的黑,心里却有纷乱的念头在飞舞。
那个年代的作家,有的当过知青,除了写些反思历史的小说外,还写在乡下的日子。
这些小说后来被叫做“知青文学”。
知青文学,顾名思义,就是讲知青在农村、边疆的劳动日子,展现特殊年代里青年的迷茫、奋斗和成长,既有历史感又剖析人性,成了一代人精神史的文学注脚。
杨百川盘算着,这次联谊会定的是“记忆”这个主题,必然有不少人会写知青生活。
想从这堆大同小异的东西里冒尖,得另辟蹊径才行。
他的耳边忽然浮现出陈秀芳的话:“还没落笔就被捆住手脚,像什么话?”
这股子冲劲给他提了个醒。不光不能被束缚,还应该把那些美学的条条框框砸个稀巴烂,在这堆碎砖烂瓦里砌出个新的美学样式来。
这才是青年人的魄力。
他打算披着知青文学的外壳,走一条先锋文学的路子。
从床上跳起来,又从包袱里翻出纸和笔,坐到书桌前,在纸上写下标题《雾镇》。
记忆这东西就像长江边的晨雾,看着真切,伸手一抓就散了。用“雾”这个意象来写记忆的模糊性,再合适不过了。
他在脑海里检索自己读过的先锋文学作品,格非那篇《迷舟》突然就明明白白地冒了出来。
后世成为文学大师和青花教授的格非,这会儿大概还在沪市的师范大学读书呢。
过几年,他会凭《迷舟》打响名号,一步步拿奖,拿到手软,后来又在青花大学教书。
在这篇成名作里,男主人公萧以探亲的名义回到阔别三年的家乡棋山,表面上是探望亲人,实则身负传递情报的使命。
他和初恋情人杏重逢后,旧日的羁绊暗流涌动,两人在竹林中的隐秘约会,透露着没了却的情感。
小说靠碎片化的回忆和现实交织,写出了那种暧昧、温存的感觉。
后来,萧被一名潜伏的侦察兵(其实是自己人)误杀,就因为他老往杏的住处跑,被怀疑通敌。
作者想表达的,是个人在历史洪流中如“迷舟”般失去方向,真相与误解、忠诚与背叛在记忆的混沌中难以分辨。
《迷舟》里,格非像立了面镜子,一面是世外桃源般的棋山,一面是被战争的硝烟所包裹的现实世界。
最后,可怕的现实侵入了棋山,那层纯洁美好的滤镜到底碎了。
在杨百川看来,《雾镇》也会像《迷舟》一样,浸在那种晕眩、迷惘、暧昧、粘稠的氛围里。
其实,杨百川想起《迷舟》,还有一个更私密的原因。
就在构思《雾镇》的那个仲夏之夜,他的脑海里如放映露天电影般,一帧帧过着晚上的场景。
就像普鲁斯特吃了一口小蛋糕一样,恍惚间又见着鹅黄色的倩影从眼前闪过,那种清幽的香味又一次掠过鼻尖。
在他看来,这种暧昧与《迷舟》中萧与杏的幽会如出一辙。
但不管是当时还是后来面对学者的提问,杨百川都不愿承认,这是一篇因女主人公而起的小说。
他告诉世人,在这篇小说里爱意只是个幌子,是狡猾的作家耍的花招,真正的重点是书写记忆的方式,是历史,是一切宏大的东西。
作家善于欺骗。
彼时的杨百川伏在书桌前,脑中飞速运作。
一阵风猛地一推窗户,将他从思绪中惊醒。敲门声就在这时响起来。
门口空无一人。地上躺着个牛皮纸信封,封口处粘着朵蔫巴巴的桃花。信封上写着:德令哈青年收。
杨百川心里有点沾沾自喜,这是来情书了啊。
走到书桌边,郑重地把信封放在桌上,拆开一看,果然是情书。
他觉得收到情书挺正常,毕竟是海子的诗,谁能不被迷住呢?
所以心里没什么大波动,反倒因为这封情书,想到个重要的情节:用信件来暗示记忆的错乱。
李小棣后半夜才回来,浑身酒气,推门而入时扯着醉醺醺的嗓音喊:“杨哥,你还没睡啊!”
杨百川扭过头,一股带着酒气的热烘烘的风扑在脸上,眼里没有半点疲惫。
他双手盖住的稿纸上,已经画得密密麻麻,是《雾镇》的故事线。
大致情节是,某女知青在返城后,从自己的旧物里翻检到一封信和誊在烟盒背面的小说残稿,这才惊觉记忆里藏着两条截然不同的小径:
一段记忆里,自己是模范知青,曾被县报专栏报道;在另一段记忆里,自己是隐秘的文学地下沙龙的组织者……
李小棣挪到床边坐下,突然开了口,嘴唇绵软地磨来磨去,把每个字都磨得模糊不清:“杨哥,那个,那个张虹是你朋友不?”
杨百川埋头改着稿纸上的内容:“算是吧,啷个了?”
“我听他们说啊……本来不应该是她来参加联谊会……”
杨百川回过头去:“啥子意思?”
如果张虹说的是真的,也就是李小棣是钯金的侄儿,那么,和他一起喝酒的人大概都是些有门路的。
这就使杨百川不得不相信李小棣的话了。
李小棣打了个响亮的嗝:“反正名单上没得她的名字。”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不待杨百川继续问话,滞重的鼾声便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