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寒山夜宿

『“若没有这两位的造访,他的白虹和青霜不过是两根铁杵。经此一舞,它们才真正成了剑。”』

范蠡出了埤中,向南而行,一路穿过稀疏的孤丘与村落,再过一条小溪,就是无人的山路了。他在溪边洗了把脸,又饮了马,然后涉水而过。他刚刚上岸,一蒙面人拦住了去路:“欲过此路,留下买路钱。”范蠡听声似曾相识,很快就有了数。

“要钱没有,将本人赠你如何?”

那人不理范蠡,趁其不备挑起他的行囊,调转马头向前飞驰而去。范蠡急了,里面有允常所赐的地图,于是奋起直追。蒙面人见范蠡来追,跑得更起劲儿了。直至两匹马儿都跑不动,他们才停了下来。

“鸱夷,别装了,我知道是你。”范蠡大字形躺在一处草甸上,慢悠悠地说。

“哼。把我丢下,休想!”

范蠡侧脸看着她说:“也罢,你都不嫌山高路远,我更乐得有人作陪,何况还是个美貌女子?”

鸱夷娇羞地一笑,随即骄傲地说:“你别忘了,我是猎人,我走的山路比你踏过的平地还多。”

“可曾告知文种?”

“已告知小门童。”

范蠡腾地坐了起来:“那就出发吧,女猎人!”

鸱夷把包袱丢给范蠡,他立刻抓牢,松了一口气。

两人时而谈论国事,时而打情骂俏,时而打猎,时而休息,一走便是十数日。按照允常给的地图,到了瓯国之后有两条路走。一条是盘山绕路而行,花费时间多出三天,若遇上下雨道路泥泞,落石拦路,便没有定数;另一条是穿越一片密林,之后不久便可到达。

范蠡拿着地图问鸱夷:“女猎人,接下来怎么走?”

鸱夷不置可否:“全凭范大夫定夺。”范蠡见欧冶子心情迫切,便选了第二条。

“等一会儿翻山越岭,可别叫苦。”

鸱夷冷魅地笑,不服气地说:“叫苦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两人在一处平地拴了马,放了足够的草料,便朝山上走。西南重山,四季雾凝。走这条所谓的捷径,比范蠡预想的竟慢了很多。林中树木枝叶繁茂,东西南北无从辨认。他之前也走过不少山路,还未遇到过这般阴森森的山林。偶尔风声鹤唳,令人胆战心惊。两人不敢含糊,紧盯着脚下的路,几次迂回走错,到了暮晚仍未能出山。山间逐渐笼起寒纱,更难看清哪里是山,哪里是天了。范蠡已不像此前那么胸有成竹,环顾四周,心里越来越慌。两人寻寻觅觅之间,还撞到了彼此的脑袋。范蠡失去了耐心,颓然地坐在一团巨大的树根上,叹气说:“看来我们要做一对亡命鸳鸯了。我范蠡能和你这么美丽的姑娘死在一起,死而无憾。”

鸱夷听后打了一个冷颤:“你别胡说。”

范蠡面色不改,问:“姑娘是不想和我做鸳鸯,还是不想亡命于此?”

鸱夷仍然借着最后的日光努力辨别:“待我仔细辨认,一定可以出去。”她不时低下身子去看地上的花花草草,但落叶和残枝铺了厚厚一层,加上林中幽暗,根本无从辨认。

眼看最后的光线暗了下去,鸱夷失望地说:“范蠡,恐怕要等天亮了。夜间多半会有猛兽出没,好在这座大山多有幽洞,我们可寻一处去避一避。”

范蠡拉着鸱夷的手,凭着印象去寻找山洞。只是借着极弱的光,看不清洞内虚实。后来范蠡用火镰取了火,寻到了一个能见底的山洞。两人抱来干爽的落叶铺地,又以大扇的树枝遮挡住洞口,以细碎的干柴生火,竟有了一处栖身之所。没过一会儿火光熄灭了,四下一片漆黑。

“范蠡……”鸱夷寻找范蠡的身影,叫着他的名字。

“别怕,我在。”范蠡寻声抱住了鸱夷。苍莽深山,声涛阵阵,两人紧紧依靠。夜间越来越冷,他们抱得越来越紧密。情到深处,不分彼此。

次日早,范蠡不见鸱夷,只听她拂动草叶树枝的声音,细细碎碎的,越来越远。他叫了她一声,她没回应。连续叫了几声,还是没有回应。他慌忙去找,可是转来转去又回到了原地。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见了她匆匆的脚步声。范蠡一见鸱夷,仿佛世上只剩了她一个人,上前痴痴地抱住她:“你去哪儿了?我以为你……”

“以为我被大虫吃啦?”鸱夷瞥了他一眼,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随后,他们寻着鸱夷做的标记走出了这片山林。范蠡回头看山,仍感到瑟瑟寒意。他打了个喷嚏,吸吸鼻子:“这回我算领教了,何为欲速则不达。”

范蠡追着轻快走在前面的鸱夷,问:“女猎人,你是怎么知道方向的?”

“山阴稀疏,山阳茂密。这是哥哥教我的。”鸱夷朝范蠡一笑。他们对视时,不约而同想起夜里两人之间发生的事,都有些害羞地沉默了下去。

几经辗转,范蠡和鸱夷找到了欧冶子的住处——一处山坳间的小木屋。一侧是长满高树的密林,一侧有汩汩作响的飞泉。适逢秋寒,泉水异常冷冽。小木门上挂着几串铁制的鱼形风铃,随风轻轻摇晃,发出细微的碰撞声。竹篱笆围着一个小小的院落,院中炉灶上的陶罐里煮着东西,白汽袅袅升起。

两人走进院子,范蠡问:“敢问屋内可是欧冶子?”

一名小童出来,两手端着一盘毛栗子:“你们是?”

“范蠡,越国大夫,这位是……贱内。我们从埤中来,求见欧冶子。”

鸱夷听闻“贱内”二字,悄悄捏了范蠡的腰,不自在地笑笑。

小童转进去通报,然后出来朝他们招手。

屋内的陈设简朴,竹席草垫木桌摆放得很整齐。四壁以镂刻的菱形格修饰,实际上是一种蛇纹。墙壁上悬挂的数把宝剑格外显眼。

欧冶子正坐在席子上吃毛栗子。他只长范蠡六岁,额头上已有不少皱纹,是一位智慧老者的模样了。面部棱角刚直,深眼窝,直鼻梁,唇紧抿着。面色略黑,看起来倒很干净。只是不苟言笑,总像在琢磨着什么。

“久仰欧冶子先生大名,特来拜见。”范蠡有些激动地说。

欧冶子点点头,平静地回道:“天气凉了,两位先喝杯热茶吧。”小童精通待客之道,熟稔地端来热茶和面果子,并为两人递上干净的干湿手帕。

范蠡看出欧冶子虽然身居深山老林,依然有远客不断。

“在下范蠡,乃楚国人。如今辅助越王富国强兵,使百姓不受贫瘠之苦。这是允常托我带给您的信。”

欧冶子接过信看了,依旧面无表情,只说:“未知范大夫有何吩咐?”

“特来请欧先生执掌越国冶金。”范蠡开门见山,他几乎是用恳求的眼神看着欧冶子。

欧冶子见那目光如炬又清澈如水,怔住片刻,随即又恢复了毫无波澜的表情:“我虽懂冶金之术,但无意参与国家的纷争,恐怕要让您失望了。”

“在下明白您只为君子铸剑,这正是在下仰慕您之处。欧先生,冶金乃是为了保护国家和百姓,并非为了大杀四方、争霸诸侯。”

欧冶子:“多谢范大夫的厚爱。兵戎之事,其实难以说清。有时候,人会身不由己。”

这时,一个小童不请自入。

“师傅,这是弟子打的铁铲,一敲就断了。”

范蠡不知这小童是从哪来的,暗自纳闷。

欧冶子端量一会儿,说:“回火。土中有石,应避免脆断。”

“弟子知道了。”那小童随即退出。

“对了,回火要慢。”欧冶子说。

“弟子知道了。”

范蠡饶有兴致地切磋:“这冷热之间,尽是熔金的学问。”

“不错,人心何尝不是如此?一热一冷,便会坚硬。”

范蠡听出此话别有深意,大概和允常有关,一时间无言以对。

“难怪您要逐寒泉而居了。”鸱夷轻快地说。

“范夫人说对了。铸剑之人,一生离不开三样东西——铁英、寒泉和亮石。”欧冶子回答说。

“范大夫,您远道而来,应该另有原因吧?”欧冶子问范蠡。

范蠡说:“欧先生,前些日子,我们在会稽山一带发现了铜矿。若能冶铜铸剑,何惧强国来犯?”

欧冶子“哦”了一声,又说:“甚是可惜,我只懂冶铁,并不懂冶铜。”

“若您只懂冶铁,而不懂冶铜,便不是欧冶子了。”

“范大夫高看在下了。”

“欧先生,想必您是有所顾虑。”

“您方才看到了,我只和徒弟们做些农具,不再铸剑了。”

范蠡明白,欧冶子是担心他的冶金之法为害人间,可他强调自己不再铸剑时,眼神却是黯淡落寞的。那剑,也许是欧冶子的收官之作吧。想到这,范蠡忽然想试试那剑,于是说:“欧先生墙壁上的剑,寒光凛凛,若能和贱内舞上一番,也算不虚此行。”

欧冶子侧脸望着墙壁上的挂剑,低声道:“哦,这是早年所铸的青霜和白虹。两位尽管把玩比试,只是寒剑锋利,可要当心。”

小童殷勤地把剑取了下来,将青霜递给鸱夷,白虹递给范蠡。两人得了好剑来到院中,随后欧冶子和小童也跟了出来。

只见鸱夷在空中以剑划出完美的弧线,光在其上浮动,剑与她的手臂形成柔美的流线。她出剑利落,防不胜防。范蠡的剑法刚直,然而胜在敏捷。两人剑锋相对,点到为止。欧冶子看到他们竟有人剑合一、出神入化的剑术,为之一惊。小童赏心十足,看出好看,立刻回屋抓了一把毛栗子,边吃边看。

两人飞跃而起,剑在空中相缠。此时,风好似在助兴一般,一阵落叶飒飒地落将下来。两人不约而同地对着落叶挥舞剑锋,不知不觉,树叶碎成粉末,迎光洒落,如星盏、如碎金。此情此景,看得小童目瞪口呆。又过一会儿,鸱夷将剑举起,巧妙地让光从剑刃上流过,变成闪耀的火焰,令人无法睁眼。范蠡狡黠地躲闪开,专攻鸱夷脚下,而她灵活地跃起,俯身出剑,范蠡则原地躲闪,身姿轻盈。两人不遗余力地出招,而又都能毫发不伤,直叫小童大喊精彩。在剑声产生叮叮的悦耳节奏里,欧冶子热泪盈眶。若没有这两位的造访,他的白虹和青霜不过是两根铁杵。经此一舞,它们才真正成了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