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三百死士

『“伍卿,夫差年少,我就把他交给你了。你替我好生管教他,让他成为一个好……好君王。”』

越国人身上的白色麻衣还没洗好晒干,文种就收到了一封来自探子的密报,告知吴军三日内出兵伐越。文种火速将信转呈勾践。勾践读罢,拿着竹简,气得浑身发抖,愤愤地说:“宗周礼制下的兵不伐丧,倒给了老阖闾出兵的空子?欺人太甚!让石买他们来商议应对之策!”

众人很快到齐,各个神色慌张。勾践把竹简给曳庸,说:“念。”

曳庸大声念道:“得吴人消息,吴王阖闾将于三日后率三万精兵伐越,伍子胥夫差随军。”

“吴王亲征!三万精兵!三万!”勾践反复说,“这来势有多凶猛,诸位想想吧。”

“大将军,你说怎么办?”勾践的目光犀利,令石买不敢违逆,即刻回到:“臣即刻召集全军,竭力抗吴!”曳庸怒视着密报,说:“先王尸骨未寒,阖闾真是不顾礼义廉耻。”范蠡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诸暨郢愤愤说道:“真是欺人太甚!我和他们决一死战!”

勾践又看向范蠡和文种。范蠡气定神闲,仿佛即将来的不是吴军,而是震泽的鹭鸶。他知道这场仗越军躲不掉了,唯有走一步看一步,见机行事。文种极力思考着应对之策:“我们以弱对强,一定要战的话,要充分鼓舞士气。但臣以为最好的,还是不战。”

“文种大夫,吴军已整装待发,这会儿说不定都在来的路上了,战或不战,恐怕由不得你啦。”勾践说。

文种只好退到一边,苦苦思考当面议和之辞。

“无论如何,臣将誓死保卫越国。”灵姑浮说。勾践很感动:“好!各位,兵临城下,越国绝不能不战而败!拿出全部的勇气,让老阖闾知道,我们越国人不好欺负!”

石买召集了军队,征集了散兵,一共不超过五千人。

正值人间四月天,春风拂面,像孩子的手掌柔软地拍打。吴国三万大军高举着吴国的旌旗,声势浩大,向着槜李行进。他们从容不迫,好像不是去打仗,而是去游猎的。阖闾为中军主将,身披铠甲,神色泰然,春风得意,好像是去迎亲一般。伍子胥、伯嚭各领左右军,夫差紧随伍子胥。

越军五千兵竭力武装好以后,从埤中出发。勾践为主帅,石买、范蠡、灵姑浮等辅之。他们沿浦阳江北上,抵达钱塘江边的固陵,再由通陵江经御儿抵达槜李,在此与吴军交战。

越兵缺乏平日的训练,临时集结的散兵更无素养,在阵容和神色上就输掉了一半。

阖闾身着红色战袍和青铜甲胄,看见一身黑衣的勾践和他旁边一袭白衣的范蠡,轻蔑地高声喊道:“勾践,敢不敢和我致师单挑!”

范蠡却不多看阖闾,而将视线投到了伍子胥和夫差那里,静静观察他们的神情举止。石买则一脸担忧地看着勾践,唯恐他一出阵便会丧命。只见勾践策马上前,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姿态。

阖闾以较近距离看着勾践,这年轻人和他想象的差不多,瘦且刚健,鹰鼻鸟嘴,目光深不可测。勾践大胆地正视阖闾,阴阳怪气地说:“吴王连兵不伐丧都忘了,还记得两军交战的致师之礼?”

阖闾鄙视地对勾践上看下看,大笑说:“记得怎样?不记得又怎样?若不是你们越国拖后腿,楚国早已是吴国的囊中物,何至于抱憾地撤军?这笔账,今日本王要和你算清!”

“明明是你吴国没那个本事!秦军支援楚国,你们打不赢!你应该感谢越国给了你们一个撤军的借口。”勾践故意大胆挑衅,极力惹怒阖闾。正当阖闾拔剑出鞘,勾践却丢了一句“不义之师,恕不奉陪!”迅速掉转马头,回到越军阵营中。阖闾步步逼近,竟已进入越军射程之内。“哼!可笑之极!你们越国的大王只会耍个嘴皮子功夫,有人能替他和本王比试比试吗?”

伍子胥眼见阖闾和越军的距离越来越近,小声对一旁的夫差说:“快去喊你父王回来。”夫差急急地来到阖闾面前,大声说“父王危险!”,接着火速引阖闾战马回到吴国一方。阖闾正要责骂夫差自作主张,忽见一千名越兵喊着口号不顾死活地冲杀而来,惊呼了一声,和夫差速速回到吴军阵前。这一番混乱中,阖闾竟忘了下令,好在吴军已在夫差的指挥下举起盾牌,按照排好的阵型挡住了越军的突袭。

接着,夫差见越军进入弓箭手射程,将手朝前一指,不急不缓地说:“弓箭手放箭。”吴军眼疾手快,精准射击。越兵成了一只只箭靶,有的被刺中大腿,有的被刺中肩膀——全看吴军想挑战什么靶点。

阖闾侧眼看夫差,他能在主帅缺位时杀伐果断,胆魄定力可嘉,此前的确是小看他了。那张英武的俊脸,那利落洒脱的手势,像极他年轻时——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他认为伐越实在是一个小场面,由着夫差练习练习也无妨,索性让夫差代替他指挥中军。“夫差,站到我这来。”

夫差听令,眼中凝聚起冷峻的杀气,命左右步兵迅速包抄越军。吴军毫不畏惧短距离作战,气势骇人,越军千人就地被俘。

勾践不忍直视。范蠡仍像个局外人一样,观察着伍子胥和夫差。他看见阖闾让夫差指挥中军,心里已有几分判断。

又一千越兵冲过来,夫差命中军直接出击,顷刻之间越军几百人倒下去,再次被俘。阖闾大声说:“好!”

勾践急了,欲将余下的三千兵悉数放出,可这在范蠡看来不过是自取其辱。他对勾践说:“大王,夫差表现得差不多了,必然无心再战。我们可申请停战,再做计议。”

勾践高声喊停战,夫差果然允诺。伍子胥即刻低声质问:“公子为何收兵啊?直接和他们结束了不好吗?”夫差高昂着头,看着越军说:“吴国乃大国,理应遵守礼节。越军有伤,让他们回军中疗伤吧。”阖闾对夫差这种奇怪的做法不甚满意,但瑕不掩瑜,他平时不上战场,今日能够退掉越军,已经大大超出他的意料了。“也好。夫差,我倒要看看你接下来怎么结束这场战争。”阖闾说完,策马回营。

越军帅账内,主要将领丧气地围坐着。勾践来回踱步,迟迟不能安坐下来。

“范大夫,你刚才为何不让我出兵?是害怕了吗?”勾践问。

范蠡无奈地说:“大王,您难道看不出,王子夫差大有老将风范,而吴军在阵型和军备方面毫无破绽,我军很难正面取胜。”

石买唱了反调:“鼓舞越军踊跃杀敌的是你范蠡,临阵撤军的还是你范蠡。你可真是玩弄越军于股掌之间啊?”

范蠡淡定地说:“踊跃杀敌,不意味着鲁莽行事。大将军难道不知?那是孙武一手调教的军队。”

“孙武?范大夫是不是太高估他了?”勾践对于孙武的神通并无感触。

范蠡觉得有必要让勾践知道他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敌人,便细细说来:“孙武用兵出神入化,练兵一丝不苟。为整肃军纪,曾斩掉了阖闾的两名宠妃。”

“吴国人为什么让妃子练兵?”灵姑浮不解。

“倘若被吴王宠溺、养尊处优的妃子都能调教得好,还有训练不好的兵吗?”范蠡反问。

石买不以为然:“这个事情我有耳闻。起初她们以为孙武是做做样子的,仍在嬉笑玩闹,结果当真被孙武给斩了。”

诸暨郢说:“依我看,这孙武是以妃子的性命为他自己谋得阖闾的信任,算不得不光彩。”

范蠡嗤之以鼻:“我们在说军纪,大家不必顾左右而言他。恕我直言,正是大将军平时毫无原则的松懈,造成今天的越军毫无战斗力。”

石买面红耳赤:“范蠡!我怎么带兵还轮不到你来评价。现在是什么时候?越国危在旦夕,是你大评特评的时候?如果没计策,你大可以把嘴闭上。”

范蠡不理石买,转而对勾践说:“大王,您听过这句话吗?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这就是孙武的用兵之道。他们的优势是军纪严明,阵容庞大,但好坏相参,这也是吴军的劣势所在。据我的观察,夫差能力有余,防备心不足。越国若想赢得这场战争,只能智取。呃,臣是有一计,非极为勇敢的人来落实不可。”

勾践问范蠡:“极为勇敢,是指什么?”

“大王,论勇敢,没人比得过将死之人。”范蠡轻声说。

勾践木讷片刻,忽而领会:“神计也!也算是人尽其才!”

范蠡和勾践连夜来到一处关押死囚犯的大牢。他们走过一条长长的通道,逐渐听到石室内传来的哭喊声,那是刚入牢不久的死囚在哭。看到勾践来了,囚犯们由席地而坐站了起来。

“今天是什么日子啊?时间到了吗?”一名瘦高个子犯人窃窃私语。

“没到。”旁边一个同样瘦削的囚犯说,“我按时辰数的。”

“这是大王!大王要赦免我们了吗?”

听到这话,众囚犯可怜巴巴地看着勾践和范蠡:“求大王饶恕我们吧!求大王饶恕我们吧!”

面对这些将死之人,范蠡感到有些苦涩。他略微振作,平静说到:“既有罪行,无可饶恕。但我问你们一个问题,比死更可怕的是什么?”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如何作答。一个死囚哭着跪坐了下去:“呜呜呜……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范蠡握紧拳头,想给自己一些勇气,可他说不下去了。勾践说:“寡人告诉你们,是极刑。你们犯下了重罪,要承受的是比死更残酷的刑罚。现在越国有求于各位。请你们在战场上,痛痛快快地为国而死。此后,寡人将记载你们的荣耀,而不是你们的罪过。越国将善待你们的家人,让他们有吃有喝。你们愿意吗?”

囚犯们面色凄惨,正在思量。勾践又说:“如果你们说不,仍可多活些日子,寡人亦不会加罪于你们,就当今天寡人没有来过。”

一个死刑犯忙说:“愿意!愿意!早晚都是死,在这不见天日的牢笼里,多一个时辰少一个时辰,又如何?能求个痛快,能以这贱命换家小的生计,值得!”范蠡叹息一声,此时见证了什么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等死刑犯们做好了决定,范蠡将作战方法教给了他们。

这天夜里,范蠡在营帐中辗转反侧。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那些死刑犯的脸,有的冲着他笑,有的冲着他哭。他起身走出帐外,凉风吹得他打了一个寒战。他如此惊惧不安,不只是因为大牢内的惨痛场景,还因为,明天,将是越国的一个存亡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