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吴王气度

『这气度,来自吴国数代君王礼乐文明的沿袭,也来自吴国湖光山色的孕育与富强国力的滋养。夫差很乐于彰显这种气质,时常锦衣出行,骑马扬鞭,惹得宫中妃子、将相名媛争相赞叹。但凡见过夫差的,无不朝思暮想,为寻个礼由再窥上一眼而煞费苦心。』

公元前497年,允常病逝。勾践操办葬礼,建都诸事被搁置起来。越王殿内满堂缟素。众多治国大臣、将军面对允常的棺椁跪着。勾践身披粗麻,因连日操劳面色苍白而阴沉。此时此刻,他不只是一位新继位的王者,也是一个刚刚失去父亲的儿子。

范蠡注意到来了几个样貌奇特的人。他们短发扎在头顶,穿了耳洞,野性十足,神情自在放松。这几人和允常、勾践长得相似,只是哪里像说不上来。范蠡几乎断定,他们就是允常所谓的“越人在海上的亲兄弟了”,也许来自东瓯,也许来自甬东。

联络外邦一直是行人大夫曳庸的分内事。仪式的空歇,范蠡小步移到他旁边,问道:“曳庸大夫,那是不是外越的兄弟?”

曳庸目视前方:“你既然知道何必问我。”

范蠡微微不悦,又耐心地问:“他们如何得知大王病逝的消息?”

曳庸淡淡地回:“此乃机密,恕我无可奉告。”

范蠡气得哑口无言,与那几人目光交汇时仍向他们致意。他曾听民间传闻,很久很久之前,海水吞没了岛屿,居于海中的越人一部分向吴越一带迁移,一些则寻觅更远的海岛。那些仍在海上的人水性极好,能潜入水中摸到投进去的石头,能乘风破浪、泛海远航。

曳庸见范蠡和外越兄弟频频致意,眉眼来去,告诫说:“范大夫,他们可不关心什么霸业,一贯快活自由。你省些心神吧。”

范蠡不以为然:“外越兄弟水性甚好,勇敢无畏,乃充实舟师的不二人选,不该趁此机会缔结往来、共谋大事么?”

曳庸严肃地提醒:“范蠡大夫!大王还未入土为安,不宜商榷吴越战事,亏你还是个懂礼的人!”

范蠡毫不示弱:“你毫厘不差地学习周礼就能让越国位列中原?真是可笑。”他长叹一声,不再和曳庸争辩。

范蠡不由得佩服起吴王阖闾的深谋远虑。阖闾深知外越是吴国的一个隐患,他曾与齐国联姻,极可能是为了舟师上形成合力,互通互联,抵御外越。范蠡的思绪被太卜沉重的声音打断:“请太子为大王盖棺。”随后,勾践站起身来,将一枚随葬的玉钺郑重地放在允常胸前,又跪下去叩拜了一次。侍卫们将棺盖缓缓合上,众人随之叩拜。

勾践哀痛而沉静地说:“先王一生精心治国,拓土始大。然而人民山居,刀耕火种,兵力薄弱,难御外辱。曾记得一个炎炎夏日,吴王坐六乘马车疾驰,先王只能在车后跑。一国之君尚且如此,何况百姓?越国必须强国兴邦,走一条抬头做人的兴国之路。”

勾践这番言辞鼓舞了那些对吴国压制心怀不满的臣子。诸稽郢、若成等人附和说:“微臣愿辅助大王,赴汤蹈火,鞠躬尽瘁。”年轻的将军灵姑浮热血沸腾,红着眼眶,看了看他的岳父大将军石买。石买似笑非笑地说:“不必当真,过两天大王就知难而退了。”灵姑浮在心里骂了一声“老混账”,径自到棺前叩首,激昂地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曳庸是另一个对抗吴不算积极的人,他耷拉着眼皮,似乎在忍受一场夏日的骤雨。诸暨郢虽然赞同抗吴,可总是对范蠡文种态度淡漠。

范蠡讶异地发现几个外越兄弟振臂高呼,并非曳庸说的那般毫无立场。他看向文种,文种也回以默契的对视。他们都意识到战事不远,重任在肩。他们不像越国众臣那样悲愤或激昂,但以冷静克制的态度向勾践坦诚心意:“臣愿不遗余力支持大王,富国强兵,保卫越国。”

勾践看着一干拥护自己的谋臣良将,备受鼓舞,喜极而泣。

允常即将入葬。棺木被两列举柩者架起,缓缓移向大殿门。大臣们、家眷们、护卫和宫娥们缓缓起身随行。他们各有所思,无论是一腔热忱的信念还是不为人知的怀疑,都被催人泪下的哀乐淹没了。一阵阴风吹进,悬于空中的烛火明灭不定。

允常葬于印山木客大冢。帝王之墓是重要的工事,所用技巧也是范蠡筑城的一个参考,他比旁人更仔细观察大墓的整体和细节。这是由墓道、墓坑组成的竖穴土坑墓,呈人字形。墓向朝东,体现着允常不忘来处的心迹。大墓平面呈甲字形,巧妙地利用了山岩,再现了越人山居的传统。

当范蠡的目光从允常大墓收回,四处搜寻外越兄弟的身影,只看到曳庸脸上一抹得意的窃喜。

这一年,距离那场让吴国大败楚国、攻占郢都的柏举一战已是八年光景。休战后的吴国持续富国强兵,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强国气象。建筑磅礴整洁,处处风景如画。男子尽带吴钩而无战事,女子们醉心于装扮、纺织和烹饪。街市张灯结彩,一派盛世祥和。

伍子胥过昭关逃到吴国后,得到公子光(即吴王阖闾)的重用,辅助公子光继位,担任吴相,并打造了吴国精锐的水师。如今这对君臣年已花甲,更加老谋深算,野心勃勃。

让楚越两国感到庆幸的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吴国大将军孙武已卸甲归田,于穹窿山著书立说,过起了闲云野鹤的日子。吴国军中有立志想补上孙武之位的,都难入阖闾的法眼。除去巫山不是云,阖闾、伍子胥与孙武经历的,不只是伐楚的战争,也是他们人生中不可重来的一段英雄往事。加上孙武的军事才能出类拔萃,能相提并论的人少之又少。但有一个人得其真传,只是阖闾不屑一顾,这个人就是公子夫差。

阖闾排斥夫差的原因只有伍子胥了解,是爱之也怕之。夫差学孙武学得全面,不只学了带兵打仗,也养成了一种超然物外、拿得起放得下的性格。阖闾唯恐他把品格、仁义这些事情看得太重,而把得失看得太轻,有一天,像孙武一样,说放手就放手,置国家成败于不顾。

多年以来,吴国不少王子都获过战功,可圈可点,唯有夫差没什么机会,最多是留守宫中。宫中人说到夫差乏善可陈,唯有其俊美的样貌和英武的气度令人印象深刻。

夫差也对自己的天人之姿引以为傲:不失男儿气概的鹅蛋脸,铜色的皮肤,浓黑俊逸的双眉,明亮有神向上挑起的细长双眼,挺拔而笔直的鼻梁,饱满的嘴唇和迷人的唇角。这是一张如朝阳一般明朗而独具魅力的脸。这是霸气与温润并存的君王气度。这气度,来自吴国数代君王礼乐文明的沿袭,也来自吴国湖光山色的孕育与富强国力的滋养。夫差很乐于彰显这种气质,时常锦衣出行,骑马扬鞭,惹得宫中妃子、将相名媛争相赞叹。但凡见过夫差的,无不朝思暮想,为寻个礼由再窥上一眼而煞费苦心。

阖闾见了这样的场面,更加不信任夫差。

这一天,阖闾风风光光地过完了六十大寿。诸多王子和大臣的贺礼堆积如山,他却无心赏玩,召来伍子胥,和他在宫殿的内室像往常一样倾谈。

“伍卿,今日寡人想和你商讨一件事。”

“臣愿为大王分忧。”

“你觉得诸多王子中,谁最有君王气度?”

“这,老臣暂无想法。大王可有人选?”伍子胥一看阖闾有立储之意,事关重大,不敢轻言。

“寡人以为终累不错,是最善战的王子。伍卿觉得如何?”

“臣以为,王子累的确果敢英武。但治国和打仗不同,王子累缺乏对民情的体恤,治国上还是差了那么点意思。”

“治国的意思可以慢慢锻炼。寡人留下的江山,还有什么不足之处?”阖闾不以为然。

“立太子非同小可。大王身体强健,有的是时间仔细考察。”

“你觉得还有谁可以考察?”

“公子夫差。”

“夫差?那是个绣花枕头!天真得冒傻气。寡人从没想过要立夫差为太子。”

“冒傻气?大王说的当真是夫差吗?为何老臣从无这种印象?”伍子胥问。

“都是他孩提时候的事情了。夫差从小被庆忌欺负。那庆忌没什么心机,夫差明明有很多机会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教训他,可他偏偏不这么做,被欺负得老老实实。你说,就他这个样子,怎么带领吴国争霸诸侯?”

“这……”伍子胥找不到反驳的说辞。“依臣之所见,这恰恰是夫差仁义,是君王的气度。”伍子胥松了口气似的,说:“老臣还以为大王是看不惯他讲究排场呢。”

“吴国今非昔比,王子们讲讲排场,倒也无可厚非。”

伍子胥立刻笃定地说:“那这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阖闾看了看伍子胥,见他钟意夫差,猜到多半是出于对孙武的感念,和他排斥夫差是一个原因。

“伍卿,你偏爱夫差,我看得出来。其实,夫差的能力,寡人并非不知。”

“是,老臣瞒不过大王。大王不如给夫差一个机会,看看他到底有没有得失心、胜负欲。”

阖闾思考了片刻。

“夫差是不是个绣花枕头,在战场上一看便知。”伍子胥又说。

“也好。近期越国大丧,正是出兵伐越的好时机。我们带着夫差去,试试他。”

伍子胥只是建议阖闾多给夫差一些机会,没料到他这就要出兵,而且要亲征,觉得太过冒险,便劝阻说:“扫平越国让老臣带夫差去就行了,大王何须亲自出马?”

阖闾皱皱眉:“伍卿啊伍卿,你老糊涂了?刚刚不是说要我考察他吗?我不去怎么考察?另外,区区越国,怕个什么。哎,自孙武走后,你我好久没有听过吴军中的鼓声了。”

伍子胥沉吟片刻,说:“这也好,但我们还是不可轻敌。眼下,楚越已经缔结,入越的那几个楚国人并不简单。尤其是范蠡和文种,足智多谋,深不可测。臣听说他们到了越国,还为吴国可惜了一阵子。”

“伍卿不用可惜。越国如何?楚国又如何?全是吴国的手下败将。我倒要去见识见识,那个文种,还有范蠡,到底有多少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