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峰语者

<一>

岩层在折叠中诞生了语言。三亿八千万年前,扬子古海退潮时分,湘西北大地开始了一场缓慢的惊心动魄的造山运动。当最后一片藻礁在烈日下石化成纹,海百合的触手凝固成岩壁上的化石,武陵山脉用骨骼托举起石英砂岩的史诗。这注定是大地最奢侈的抒情方式。三千奇峰并非偶然的杰作,每道岩缝里都镌刻着造物主的沉思。天子山的石笋在月光下生长,金鞭溪将星辰磨成细沙,黄石寨的悬棺空对云雾,把土家先民的魂灵举到离天三尺的地方。地质学家说这里的峰林仍在以百年一厘米的速度生长,却不知这些倔强的石峰,原是大地写给天空未寄出的情书。我在袁家界遇见一柱孤峰。向导说它叫“定山神针“,传说中向王天子在此插枪镇妖。砂岩层理分明,如同被风翻开的书页,每道节理都是地质年代的标点。黄昏时分,云潮漫过峰腰,那些亿万年前的珊瑚虫忽然在岩壁上复活,用化石的唇语讲述海底的往事。原来所有坚硬都是柔软的遗产,所有永恒都是瞬间的层积。

<二>

澧水用丝绸捆扎着城池。这条发源于桑植的河流,在永定门拐出第一个银镯似的弯。河岸吊脚楼将倒影垂入水中,土家阿妹的棒槌惊起白鹭,涟漪荡碎了沈从文笔下的边城记忆。老船工说六十年代放排时节,整条河都是杉木的清香,木排上的号子能喊醒两岸沉睡的杜鹃。大庸所城残存的青砖记得另一种语言。明代卫所的烽燧早已熄灭,但城墙缝里的车矢菊依然年年开放。我在南门口抚摸过弹痕累累的城砖,永乐年间的烧砖匠大概不会想到,六百年后某个清晨,他的指纹会和抗战时的弹片共同构成历史的复调。城墙根卖蒿草粑的老妪哼着梯玛神歌的片段,古楚语的韵脚坠入沥青马路,溅起柏油味的乡愁。最动人的讲述者在普光禅寺的飞檐下。斗拱间的木雕凤鸟衔着明朝的日光,禅房前的银杏用落叶书写轮回。1943年常德会战期间,这里曾收治过无数伤员。某个弹痕斑驳的廊柱上,至今留着不知名护士抄写的《心经》,褪色的墨迹里还渗着当年消毒药水的气息。

<三>

天门洞是天空的印章。公元263年的那次山崩,究竟是自然伟力还是神迹显现?飞机穿越天门已成传奇表演,却少有人仰望那个巨大的空洞——那是混沌初开时天地交换的信物,是屈原《天问》里跌落的标点。云海漫涨时,石洞吞吐雾气的样子,恰似武陵山脉在呼吸。山道转折处总有意想不到的相遇。我在七星山遇见八十四岁的采药人,他腰间葫芦里泡着三百种草药。“老鹰茶治心火,七叶一枝花解蛇毒,四照花果最养肝。“老人说话时,皱纹里抖落的都是《本草纲目》的残页。他指给我看绝壁上的岩耳,说那黑曜石般的菌子,是山神在雷雨夜种下的耳朵。玻璃栈道上的尖叫与相机的快门声,惊醒了沉睡的巴人魂灵。两千年前赤松子炼丹的烟雾,与今人指尖的电子雾相遇。当旅行团的红旗掠过古栈道遗迹,我看见时空在某个褶皱处悄然重叠:土司王的牛角号、贺龙元帅的马蹄声、游客手机里的导航提示,在石英砂岩的共鸣腔里混响成奇异的和声。

<四>

宝峰湖是群山捧出的翡翠。游船犁开水面时,涟漪将倒立的峰林揉成印象派油画。传说湖底沉着向王天子的青铜剑,每逢月圆之夜,剑鸣会通过暗河传遍武陵千峰。渔人说这里最老的鲤鱼记得改土归流的诏书,它们鳞片上的年轮,比永定卫城的砖纹还要细密。夜幕降临时,溪布街的灯火次第绽放。西兰卡普织锦在橱窗里流淌彩虹,葛根粉的清香搀着电子音乐的鼓点。银饰店的小锤敲打声里,隐约有土司王朝贡的马铃声传来。最妙是雨后青石板映着霓虹,远古的月光与现代的激光在积水里达成微妙的和解。我在凌晨登上黄石寨。启明星钉在骆驼峰顶,银河垂落成金鞭溪的支流。暗夜里群峰化作默片的剪影,恍如盘古的骨骼尚未化作山川时的模样。忽然懂得土家人为何敬畏山鬼——在这般亘古的凝视下,所有文明都不过是岩层上新结的苔藓。晨光初现时,满山鸟鸣突然掀开雾幔,三千峰林同时开始朗诵用晨曦写就的诗篇。

<五>

地质博物馆的展柜里,某块海百合化石保持着谢幕的姿势。它的每根茎节都是凝固的浪花,每个萼杯都盛着三叠纪的月光。玻璃上倒映着游客来来往往的身影,那些举着自拍杆的手势,与远古海洋生物的姿态在某个维度悄然重合。讲解员说这片土地仍在持续抬升,也就是说,此刻我脚下的岩层,正托举着未来某座尚未命名的奇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