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萤火与星辰的时差
- 星月遥:青春里的遗憾序章
- 王利安Leann
- 5023字
- 2025-06-27 17:55:40
周五下午的活动课,空气里漂浮着一种周末临近的、松散的躁动。教学楼像个巨大的蜂巢,嗡嗡地向外释放着精力过剩的学生。詹欣雨却逆着人流,独自走向位于实验楼顶层的阶梯教室。手里那张被折得方方正正的文学社招新启事,边缘已经被她的指尖磨得有些发毛。
“经纬文学社招新宣讲会”。
那几个字像带着钩子,勾着她心里隐秘的渴望和更深的怯懦。路绍宁的名字,许哲镜片后意味深长的目光,像两股无形的力量,推着她走向这个未知的漩涡。
阶梯教室很大,能容纳两三百人。此刻只稀稀拉拉坐了不到三分之一,大多是女生,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目光时不时地飘向讲台方向,带着兴奋和期待。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油墨味和女生们洗发水的甜香。
詹欣雨找了个靠后、最角落的位置坐下,尽量把自己缩进椅背的阴影里。她抱着书包,像抱着一个脆弱的盾牌。心跳有些快,目光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她松了口气,随即又涌上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他……不会来了吧?
讲台上方挂着红底白字的横幅——“经纬天地,文以载道”。背景PPT是精心设计的社团介绍,古卷、毛笔、星空等元素交织,透着一种优等生式的、恰到好处的文艺气息。
一阵轻微的骚动从门口传来。詹欣雨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是许哲。他依旧是那副斯文得体的模样,穿着熨帖的校服,细框眼镜后的目光温和地扫视全场。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气质不俗的社员,有男有女,但詹欣雨的目光死死钉在许哲旁边那个身影上。
路绍宁。
他来了。
他没穿校服外套,只一件干净的白色短袖T恤,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他单手插在深色长裤口袋里,另一只手随意地拎着一个深蓝色的文件夹。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平静得像一泓不起波澜的深潭,目光掠过台下的人群,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疏离感。他似乎只是来完成一项既定的任务,而非参与一场吸引新人的盛会。他的出现,像一颗骤然降临的星辰,瞬间攫住了阶梯教室里所有的光线和注意力。低低的惊呼和兴奋的议论声像水波一样荡漾开来。
詹欣雨几乎屏住了呼吸,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书包带子。他离得那么远,却好像又那么近。她甚至能看清他T恤领口处微微露出的、干净的锁骨线条。那股熟悉的、干净的皂角气息,仿佛隔着整个阶梯教室的距离,再次若有似无地钻入她的鼻腔,撩拨着她紧绷的神经。
许哲站到麦克风前,脸上挂着招牌式的温和笑容,开始宣讲。他的声音清朗,逻辑清晰,将文学社的宗旨、部门设置、活动安排娓娓道来,极具感染力。台下不时响起会意的笑声和掌声。他特意提到了几个特色部门,尤其是“数理逻辑与科幻创作”部,目光有意无意地投向旁边的路绍宁。
“这个部门由我们的副社长路绍宁同学主要负责,”许哲微笑着介绍,“绍宁不仅在数学和物理竞赛上成绩斐然,对科幻文学也有着独到的见解和深厚的积累。他负责审阅相关稿件,提供逻辑框架和科学设定上的支持,确保我们的科幻作品不仅精彩,更经得起推敲。”
路绍宁在许哲的介绍中,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目光似乎更加沉静,像投入深海的星光,深邃而难以捉摸。他没有看台下任何一个人,视线落在讲台桌面,或者更远的地方。
詹欣雨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数理逻辑与科幻创作?原来他……喜欢科幻?这个认知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心湖,漾开一圈小小的涟漪。她想起自己书包里那本翻旧了的《三体》,想起那些在草稿纸背面偷偷涂鸦过的、关于星际航行和异星文明的幼稚片段。一种隐秘的、微弱的共鸣感,像萤火虫的微光,在心底某个角落悄悄亮了一下。
“文学社不仅是写作的平台,更是思维碰撞、视野开拓的园地。”许哲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魔力,“我们欢迎所有热爱文字、渴望表达的同学。无论你是擅长细腻的散文、犀利的小说,还是对科幻、推理、评论有独到想法,这里都有你发光发热的空间。加入我们,让文字成为你丈量世界的尺,瞭望星空的眼!”
他的目光,在宣讲即将结束时,似乎不经意地扫过阶梯教室后方,精准地落在了缩在角落里的詹欣雨身上。那目光带着温和的鼓励,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詹欣雨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宣讲结束,是自由提问和现场报名时间。许哲和几个骨干社员被热情的学弟学妹们围在讲台前。路绍宁则安静地退到了一旁,背靠着阶梯教室后方高高的墙壁,垂着眼,似乎在翻看手里那个深蓝色的文件夹,完全将自己隔绝在喧嚣之外。他像一颗独自运行的恒星,周身散发着清冷的光晕,无声地拒绝着靠近。
詹欣雨坐在角落,心绪翻涌。许哲的话在她脑海里回荡,路绍宁沉静的侧影在她眼前晃动。那个“数理逻辑与科幻创作”部,像一个散发着致命诱惑的旋涡。靠近他?了解他?甚至……让他看到自己那些藏在角落里的、关于星辰大海的幼稚幻想?
渴望如同藤蔓疯长,缠绕着她的心脏。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强烈的自卑和怯懦。她的文字算什么?在他那样精准的逻辑思维面前,恐怕幼稚得像小学生涂鸦。他负责审稿……那会是怎样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她甚至能想象出他平静无波的目光扫过她稿件时,那无声的否定。
报名表就放在讲台旁边的桌子上。已经有女生拿着笔,红着脸挤过去填写了。
去?还是不去?
詹欣雨的手指紧紧绞在一起,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她看着那个被众人簇拥的、光芒万丈的许哲,又看向那个独自靠墙、疏离清冷的路绍宁。他们像是两个世界的人,却又奇异地被“经纬”这个空间连接在一起。而她,只是角落里一粒不起眼的尘埃。
就在这时,路绍宁似乎看完了文件夹里的东西。他合上文件夹,直起身。他没有走向拥挤的讲台,也没有再看任何人,而是径直朝着阶梯教室的后门走去。他的步伐依旧从容,像一阵无声的风,掠过一排排空置的座椅。
他要走了。
这个认知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詹欣雨心底刚刚燃起的那点微弱的萤火。看,他连多停留一秒的兴趣都没有。这个社团,于他而言,或许真的只是一项需要完成的任务,与台下那些仰望的目光无关。
失落感沉甸甸地压下来。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果然,还是太不自量力了。她有什么资格,去靠近那个属于逻辑和星辰的世界?
她低下头,准备收拾书包离开。眼角的余光却瞥见路绍宁在走到她这一排附近时,脚步似乎极其短暂地顿了一下。他的目光,似乎极其快速地扫过她放在膝盖上的书包——书包侧面的网兜里,那本翻得起了毛边的《三体》露出了一角深蓝色的封面。
那目光停留的时间短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快得像错觉。
随即,他没有任何停留,径直拉开后门,身影消失在门外。门轴发出轻微的一声“吱呀”,在喧闹的阶梯教室里微不可闻。
詹欣雨僵在原地,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又倏地松开。他看到了?他认出了那本书?还是……只是无意识的一瞥?
巨大的不确定感和一丝极其微弱的、被窥见的羞耻感攫住了她。她飞快地把那本《三体》塞进书包深处,仿佛藏起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嘿,同学!”一个清脆的女声打断了她的混乱。一个扎着丸子头、笑容明媚的女生拿着几张报名表走了过来,胸前的社团徽章闪闪发亮,“看你坐好久了,对我们文学社感兴趣吗?要不要填个表试试?”她热情地把一张表格和一支笔递到詹欣雨面前。
詹欣雨看着那张印着“经纬文学社报名表”的纸,又看看女生热情洋溢的笑脸。许哲鼓励的目光,路绍宁一闪而过的视线,还有书包里那本被藏起的《三体》,在她脑海里交织碰撞。
她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翻腾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冲动。指尖冰凉,带着细微的颤抖。她接过了那张薄薄的纸和那支轻飘飘的笔。
笔尖悬在“意向部门”那一栏上方,微微颤抖。
“数理逻辑与科幻创作”。那几个字像带着魔力,又像带着荆棘。
最终,她落笔,在那一栏里,极其缓慢却异常清晰地写下:
“散文与随笔部”。
写完后,她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飞快地在姓名栏填上“詹欣雨”,班级写上“高一(7)班”,然后几乎是逃也似的把表格塞回给那个等待的女生,抓起书包,低着头,匆匆离开了阶梯教室,甚至没听清那女生在身后说了句什么。
走廊里空无一人,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拉长了她孤单的影子。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剧烈地喘息着,仿佛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战役。
口袋里,那截带着红痕的粉笔头,依旧坚硬地硌着她。
周六的清晨,城市还未完全苏醒,空气中带着一夜沉淀后的清凉。詹欣雨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里面塞满了习题册和那个硬壳笔记本,走进了市图书馆。这里是她为自己划定的战场。
她径直走向三楼的自习区。这里比楼下更安静,人也更少。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的轮廓线,在薄薄的晨雾中显得有些朦胧。她找了个靠窗、远离其他人的位置坐下,摊开数学《五三》,翻到昨晚让她铩羽而归的函数综合题。
深吸一口气,拧开笔帽。她不再去想阶梯教室的喧嚣,不去想路绍宁清冷的侧影,也不去想自己那份避开了他所在部门的报名表。此刻,她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的符号、图形和逻辑链条。笔尖划过草稿纸,发出沙沙的轻响,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专注。那道困扰她许久的换元题,被拆解、被分析、被反复尝试。失败,划掉,再来。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她浑然不觉。
时间在笔尖下无声流逝。窗外,阳光渐渐变得明亮,驱散了晨雾。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涉及函数周期性、对称性以及参数讨论的大题终于被她艰难地啃了下来。虽然过程繁琐,答案却终于吻合。一股微弱的、久违的成就感涌上心头,暂时驱散了心头的阴霾。她放下笔,揉了揉酸痛的手腕和发胀的太阳穴,目光投向窗外稍作休息。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闯入了她的视线。
在楼下图书馆入口处的露天小广场上,路绍宁和一个穿着时髦皮夹克、剃着个性短寸的男生站在一起。是陈宇轩。
陈宇轩显得很激动,双手用力地比划着什么,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愤怒和不耐烦。他声音很大,即使隔着玻璃窗和几层楼的距离,詹欣雨也能隐约捕捉到几个愤怒的词汇碎片:“…凭什么管我?…你家的事…少他妈装…”
路绍宁背对着詹欣楼的方向。他站得很直,像一棵沉默的松。他没有看激动咆哮的陈宇轩,目光低垂着,落在脚下灰色的地砖上。他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肩膀的线条绷得很紧。晨光勾勒出他清瘦而僵硬的背影,像一尊冰冷的雕塑。
陈宇轩似乎越说越气,猛地伸手推了路绍宁的肩膀一下!力道不小,路绍宁被他推得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詹欣雨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窗台边缘。她看到路绍宁终于抬起了头。隔得太远,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他侧脸的轮廓,下颌线绷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他没有还手,甚至没有愤怒的肢体语言,只是那样沉默地站着,承受着陈宇轩的怒火和推搡。
那背影透出的,是一种沉重的、压抑的,与她记忆中那个主席台上光芒万丈、阶梯教室里清冷疏离的路绍宁截然不同的气息。像有什么东西,从内部压垮了他挺拔的脊梁。
陈宇轩又指着路绍宁吼了几句,然后愤愤地一甩手,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留下路绍宁一个人站在原地。
空旷的小广场上,晨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和外套的下摆。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阳光落在他身上,却驱不散那层浓重的、挥之不去的阴影。他站了很久,久得像要凝固在那里。然后,他才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没有走进图书馆,而是朝着与陈宇轩离开相反的方向,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地消失在了詹欣雨的视野尽头。那背影,孤独得像被整个世界遗弃。
詹欣雨趴在窗台上,久久无法回神。心脏像是被浸泡在冰冷的酸液里,一阵阵发紧、抽痛。刚才解题带来的那点微末的成就感荡然无存。
她看到了什么?
那个永远从容、永远优秀、像星辰一样遥不可及的路绍宁,被推搡,被指责,沉默地承受着怒火,背影里藏着深不见底的沉重和孤独?
那个在陈宇轩口中“少他妈装”的“你家的事”……又是什么?
巨大的谜团和一种陌生的、尖锐的心疼感,瞬间淹没了她。原来,星辰并非永远闪耀,它的背面,也可能笼罩着不为人知的、冰冷的阴影。
口袋里的粉笔头,似乎也失去了温度,变得冰冷坚硬。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座位。摊开的《五三》上,刚才被她攻克的那道题旁边,草稿纸上还留着演算的痕迹。她拿起笔,却一个字也写不下去。脑海里全是那个沉默的、承受着推搡的、孤独离开的背影。
过了许久,她才翻开那个硬壳笔记本。指尖冰凉。她翻到最新一页,上面还留着那句孤注一掷的质问:“詹欣雨,你想永远只配仰望吗?”
她看着那句话,眼神复杂。然后,她拿起笔,在下面,用很轻很轻的笔触,几乎像叹息一样,写下一行新的字:
“原来,星星也会疼。”
写完,她合上笔记本,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图书馆的寂静包裹着她,窗外的阳光明亮依旧,却再也无法驱散心底那片因为窥见星辰背面阴影而升起的、冰冷的迷雾。
萤火虫微弱的亮光,又如何能照亮星辰背负的沉重夜幕?它们之间,隔着的不只是光年,还有各自运行的、无法同步的轨道和时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