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塑造认同

还有什么蛮夷鞑虏能比蒙古人更容易让大明百姓想起大明朝来?

没有了。

而宋朝的软弱显然也让人恨不得其灭亡。

他甚至不用刻意的黑宋朝,只需要把真实历史写出来。

“更何况,”他眼中闪烁着光,“《宋史》就在大明朝内放着,参考资料,可以随时查询。”

连史料都不用费心去查,朱翊钧发现这题材完美适配大明。

他脑中开始过滤前世的网文小说。

宋朝小说?

那自然首推《绍宋》。

但不行,里面没有蒙古人作为核心反派,而且主角是宋朝皇帝,与主题关联不大。

所以必须是南宋!

而南宋题材的网文......朱翊钧思索片刻,心中浮现出一个名字:“那便只有《终宋》了。”

这本书的整体框架很好、尤其是草蛇灰线、伏笔千里的写法,与当下大明流行的小说倒有几分相似之处。

“不过,开头的剧情需要改改,主角的身份也需要变化。主角不能再是现代击剑冠军,主角创立的朝代也不能再是所谓的大唐。”

“他须得是朱家人,是皇室正统,其创立的朝代也必须得是大明。”

朱翊钧回忆着《终宋》的情节,身体深处的那股热血不由自主地涌了上来。

这本书他前世看过没多久,对于情节记忆犹新。

书虽然描写的是南宋,可许多读者却在字里行间,不自觉地开始讨论大明。

为什么?

因为书中的大元实在强大。

主角面对的困境过于艰难!

难到让读者都觉得苦闷、难道让读者体会到无路可走的绝望感。

这样的写法不仅反衬出宋朝的软弱,也让读者看到主角带领南宋军队收复失地的剧情时,心中突然体会到一种刻骨铭心的振奋。

他至今还能清晰地记得,书中主角率军出川北上,一步步收复那些对于宋人而言既熟悉又陌生的故土。

书中出现的那些早已沦陷百年、千年的地名。

作者在书里,用文字记录着每个城市沦陷的时间,又描写着它们最终回归华夏怀抱的时刻。

读到那些段落时,他看得热泪盈眶,并为此深深动容。

而他却不知不觉间想到,大明军队也曾踏足过这些土地。

那时候的时间又是多少年?

书中主角的“大唐”是假的,但历史上那个“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大明,却是真真切切的存在。

这么一想,看到书中的情节便有一种跨越时空的感动。

“爱国主义,民族意识这些东西绝不能照本宣科地去用教材宣传。它们需要媒介,需要文化、需要故事去传递。”

朱翊钧对此洞若观火,前世恨日本人的人有多少是看历史教科书讨厌的?

又有多少是在家看抗日电视剧而讨厌的?

他敢打赌,后者绝对是前者的数十倍。

倒不是说,历史教科书没用,而是历史教科书的描写过于客观,一点都不生动。

人是很难从中去共情的。

就比如民族意识,别看民族这东西出现了几百年,但还是有很多人不知所云,因为历史教科书只是提到了这件事情。

譬如那五胡乱华之酷烈,蒙元入主之中原陆沉,书中常常只是片语带过,甚至不忘添一句‘促进融合’云云,轻描淡写。

人是很难从这些刻意去掉矛盾的文字中共情的。

对他们说什么那时候的人有多惨,他们心中是毫无波动的。

很多人或许根本不认为古人和自己是一种人。

只有多看看宋元明的小说,多看看蒙古人是怎么对四川去城市化的,多看看满清的大恩大德,多看看很多英勇就义的历史故事,看多了,自然就有所觉悟了。

“正所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至少他前世就是靠着看小说转变自己的态度的。

朱翊钧不认为自己很特殊,那么这办法自然也可以适用于大明百姓。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若非亲历明末那等天倾地覆之国难,顾炎武又岂能发出此论?”

朱翊钧心中感慨万千,手上却未停歇,他又在纸上写到‘大明’、‘民族、‘爱国’这几个字词。

这三点尤为重要。

前世他看到明后期的历史的时候就产生了一个思考。

这大明天下究竟是何人天下?

是皇帝一人之天下?

这话万历皇帝朱翊钧自己信吗?

他开矿也好,不立太子也好,皆有被阻挠。

满朝文武大臣真这样认为吗?主权在民这话虽然在此时的大明还没有成为一种社会共识。

但已经有人开始喊了,言官上奏劝谏皇帝爱民的时候,也没有少表达类似的意思。

那么这天下是士大夫之天下吗?

显然也不是,文官虽然遍布天下,但终究是官僚体制,他们从未团结过,也从未真正掌握过军权,朝廷、皇帝也从未真的百依百顺。

甚至儒家意识形态也不允许他们这样认为。

那....这天下是百姓之天下?

显然,百姓不会这么想。

至于士兵、武勋之流对此更是想都不敢想。

这就出现了一个非常扯淡的事情。

偌大的一个国家,上至皇帝,下至百姓,谁都不认为自己是大明的主人。

那么对于大明,也就无所谓责任心。

于是乎,皇帝视派太监,横征暴敛;百官则汲汲于权位,党争利己;百姓、军士亦多麻木不仁,冷眼旁观,坐视国事日渐糜烂,最终一发不可收拾。

“症结所在,便是‘认同’二字。”朱翊钧重新审视着纸上那几个词,“大明,缺少一种上下一心、视国家为休戚与共的‘认同感’!”

“而这‘民族意识’、‘爱国主义’,正是凝聚人心、塑造认同之不二法门!”

“此类思想一旦萌发、进而壮大,无疑可以加强大明上下的凝聚力,使朝野上下,更加团结,对外能共御外侮,对内能共克时艰!”

“要把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价值观展现出来,让每个人都清楚的知道,若是自己无动于衷,坐视大明灭亡,那么大宋川蜀之地几成白地、十室九空之惨状,便是自己的前车之鉴。”

当然,朱翊钧也不指望靠着一本小说让大明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

这是痴心妄想。

但无所谓,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

他现在要做的是播撒种子。

只要用心培育,假以时日,总有其生根发芽、乃至长成参天大树之日!

朱翊钧很清楚一件事,那就是在此时的大明,白话小说正处于萌芽阶段。

对于许作者而言,如何布局谋篇,如何刻画人物,如何运用笔法,诸多技巧尚在摸索之中。

《水浒传》为何能被奉为圭臬,成为大明朝四大奇书之首?

抛开其故事内核不谈,其纯熟的文笔、高超的叙事技巧,这才是令当世文人墨客亦不敢小觑的精髓所在。

就连大明的士大夫们也不敢小看水浒传,就因为读水浒传,他们也能学到写作的技巧。

如今市面上许多风行的话本,皆是在亦步亦趋地学习《水浒》的笔法。

“除此以外,白话写作的词汇贫乏、修辞手法单一,古人之小说,较之前世小说,其语言之流畅、表达之丰富,都有差距。后世很多丰富的词汇,在此时的大明根本就不存在。而词汇的匮乏,很明显会影响到小说的表达,这也是我的优势。”

“水浒传的技法再高超,在网文的写作手法面前也是不够看的,这种时代的碾压注定了我的小说会成为绝世经典。”

“这样的经典作品会随着西游记、水浒一样,印行天下,流传百年,乃至数百年。当然,不需要那么久,只需要几十年,待到其情节家喻户晓,街头巷尾的说书人亦能随口道来之时,小说中所蕴含的道理、所宣扬的理念,又岂能不潜移默化,深入人心?”

“待到那时,那些在蒙学中初闻此书的懵懂少年,听到书中主角对旧有礼法、对儒家经典的‘辩驳’与‘反思’,他们心中难道不会埋下疑问的种子?待他们长大成人,接触世事,自然会有人去尝试......乃至改良既有之学说。”

“意识形态这种东西,要先学会质疑,然后才会有源源不断的学者冒出来改良。”

“王阳明若没有年轻时对着竹子格物致知的失败,也不会对理学产生质疑。”

“宗教改革若没有《神曲》、《十日谈》等作品揭露教廷的黑暗、贪婪、后来的马丁路德就算想要教改,也没有群众基础。”

朱翊钧对这部小说的定位与作用,想得很明确。

他并不奢望书中蕴含的理念能对当下的大明社会,尤其是士大夫阶层,造成多么剧烈的冲击。

人的三观是很难去改变的。

尤其是对于读过很多书的士大夫,让他们去质疑,相当于自己以往几十年的所学都是错的,颠覆自己的三观,背弃自己的信仰,怎么可能看本小说就去改变?

但无所谓,种子种下去,总会发芽结果。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等到他逐渐放开海禁、开始殖民,随着美洲的白银,印度的粮食,南洋的香料大量流入大明,冲击大明的经济基础。

“到那时,社会日新月异,百姓生活日渐富足,眼界日益开阔,他们再回看这部小说,发现其中描写许多描写竟与自己的生活、时代的变迁相符合,甚至仿佛预言一般,那时的他们对于书中主角的言行,对于其中蕴含的思想,还会再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吗?”

朱翊钧对那个时候很期待,他觉得自己应该能活到那个时候,亲眼看到这一幕。

“士大夫们在那时要么去改良儒学,适应那时的生活发展,要么另起灶炉,开天辟地。但后者显然是不可能的,我的初衷也只是为了引发儒学更深一步的变革,而不是推翻儒学。”

“皇权和儒学是相辅相成的一体,正如奥地利不能放弃天主教,大明也绝不能放弃儒学。”

“这不仅关系到意识形态,还关系到皇权的法统。”

朱翊钧很明白儒学对大明意味着什么,因此,它可以被质疑,但不能被推翻。

没有儒学,皇权也就失去了根基。

而且朱翊钧还想到了一个新玩法。

他嘴角微微扬起,他觉得肯定会有人会乐意配合他的表演。

“《绍宋》虽然不能写,但是不见得不能借鉴,里面的主角帮着自己的宰相完善了一个新学说,让其成为了圣人。”

“我或许没本事也逼着某个士大夫创造学说,但是我可以在小说里面让主角也这样干,这个学说需要什么,都在小说中一一写明,最终让这个配合的臣子作为儒家的圣人。”

“而我,作为现实中的皇帝,也流露出和书中相似的观点,那么自会有民间学派的大儒体会到其中一二,眼下大明思想界流派众多,若突然有人去修改学说,让其学派思想朝着这个方向改进,那么到时候让他当一个圣人又有何妨?”

这就是一个鱼饵,一个用儒家圣人包装的鱼饵。

朱翊钧还真不信没人去咬钩。

这民间各大学派的大儒讲学图什么?

难道每个人都是图宣扬自己的学说?

就没有一个枯名钓誉的小人是为了名利?

朱翊钧不信没有这样的人。

而后,朱翊钧又开始构思小说的剧情,

“既然是网文,”朱翊钧的思绪飞速运转,“那么节奏必须快,开局就要足够震撼!就像《西游记》那样,得想办法让不同阶层、不同心思的人,都能一眼从中看到自己最感兴趣、最想看的地方。”

他脑中闪过《终宋》的情节。

他打算借鉴其框架,但不准备照搬。

必须要本土化这本网文小说,使其大明百姓能够适应这种小说的一些设定。

比如“穿越”的设定。

这玩意儿在后世屡见不鲜,可在明代,那是闻所未闻的无稽之谈,很少有人这样写。

甚至可以说没人写过这样的题材,至少朱翊钧是不知道有这样的题材的。

大明虽然白话小说盛行,写了不少前朝故事,但作者都有着一条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那就是尊重历史,大方向不能改。

不管是什么题材,都会尊重这条规则。

即便有些作者写那些坊间流传的情色奇闻,比如虚构一个天赋异禀、像缪毒那样的男人,穿越到唐朝,和武则天如何翻云覆雨,成为其“裙下第一臣”。

但,重点是,他绝对不能改变武则天称帝的历史,更不能影响唐朝的历史走向。

朱翊钧前世“批判阅读”过这类奇葩小说,甚至在那种尺度下,作者的三观或者说主角的三观竟然出人意料地正:主角会劝谏武则天要广开言路、采纳忠言,不要滥杀无辜。

而当武则天不听、甚至因为迷恋主角的“天赋异禀”而要强留他时,主角竟然能在被抓来之后,当着武则天的面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自宫!

最终获得“自由”,得以游山玩水,闲云野鹤。

现在朱翊钧要写这种穿越题材的小说,不解释穿越肯定是不行的。

“终宋原著一开始主角便已经穿越成为监狱中的一死囚。”

“开头必须大改,同时要将穿越进行适应时代的本土化。”

朱翊钧皱眉,他不由的看了看书桌上的书籍《西游记》、《南游记》、《封神演义》。

“穿越.....”他忽然有了思路,眼神一亮,“可以用大明的鬼神观来解释!”

“西游记中唐太宗李世民不是曾魂游地府吗?那么,主角也可以。地府既然能投胎转世,自然也能出现“阴差阳错”、“走错了路”的情况!让主角的魂魄在地府中,因为某种意外,跨越了时间的长河,直接落到了宋朝某个人的身上!”

“这样一来,就完全符合大明百姓对阴曹地府“无所不能”、“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的认知了,合情合理,又不落俗套!”

接着,一个更加大胆的想法,如同闪电般击中朱翊钧的脑海,他对更加震撼的开头也有了灵感。

“既然开局节奏要快、要震撼,那么还有什么比大明朝覆灭更加让大明人觉得震撼的?”

开局就写国家破灭。

这样的开头别说在明代,在后世也算得上亮眼。

当然,这样写的话,后果也是很明显的,很容易引起非议。

“毕竟是官报,还是需要注意影响的,因此大明的灭亡和重建大明的希望要同时出现在第一版的报纸上。”

“这就要求前后剧情必须紧凑,从大明灭亡立刻跳到南宋。”

“而大明的灭亡我不需要编什么剧情,我只需要按照历史来写就行,开局便是崇祯十七年——甲申国难!”

画面感瞬间在朱翊钧的脑海中成型。

他就写崇祯皇帝在煤山上吊自尽,他的灵魂不甘之下,化作不散的冤魂,凄厉地见证着李自成的大军如何攻破京师城门,闯贼如何不可一世地入主紫禁城,大明是如何在短短几个月内,兵败如山倒,丢掉了大半个中国!再写后来,那支更令人憎恨的满清大军入关,对大明百姓进行的骇人听闻的“去城市化”和血腥屠杀!

“第一章的剧情要写出末代皇帝崇祯的绝望和不甘,京师的死气沉沉,百姓面有菜色,再写崇祯魂魄的恨和怨,后面满清干的好事不需要详细描写,可以将一系列的屠城以及屠杀数字写上去,就像西游记结尾那样,观音菩萨撵指细数九九八十一难,用冰冷的文字体现出杀戮的残酷。”

朱翊钧可没忘记自己在知乎上看到的一些答主贴出满清那密密麻麻的‘去城市化’战绩时候的震撼。

现在,让大明百姓也感受一下这样的震撼。

“哦对,阴曹地府,这个设定好啊。”

朱翊钧忽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可以试着让十殿阎罗怒斥崇祯为昏君,代天问责于崇祯,阎王可以翻开生死簿,一桩桩、一件件地细数崇祯死后,那些因战乱、因屠杀惨死的百姓,有多少化作冤魂来到地府!还可以顺便报出那些令人震惊的屠城事件和大概死亡人数!”

“这就很符合当下的价值观了。”

“不过,开篇若是这么沉重、这么苦,也不行,”他冷静下来,考虑读者的接受度,“会让人喘不过气,丧失继续读下去的兴趣。”

朱翊钧忽然想到一件事,地府里魂魄无数,除了听说一些名臣名将还在下面任职外,关于皇帝们在下面过得如何,倒是个空白。

“我可以让他们‘露露脸’嘛!”

朱翊钧嘴角再次勾起一丝带着玩味的笑意。

朱元璋、朱允炆、朱棣,还有朱棣那几个好大儿,以及老道长,甚至他自己.....这些大明皇帝,哪个不是人物性格鲜明、自带话题?

让他们在阴曹地府里上演一出充满戏剧性的“皇室家庭关系”和君臣互动,展现一下皇家八卦。

别说老百姓,就算是士大夫对此也会兴趣盎然!

朱翊钧这灵感来源于前世看过的那些历史剧,尤其是朱棣和几个儿子之间的对手戏,那可是节目效果满满!

正好拿来用,既能冲淡开头国破家亡带来的压抑,又能以一种独特的视角,极大地勾起读者的好奇心和阅读欲望。

冲淡悲伤的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