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在晾晒场青石板上洇开墨痕,林疏月攥着那片染着雪茄味的金箔疾步穿过回廊。
合作社屋檐垂挂的十二盏竹篾灯笼被夜风撩动,在砖墙上投下细碎光斑,像极了茶碗里浮沉的碧潭飘雪。
“这金箔的锯齿纹路,倒像是用德国产的精钢裁刀切割。“顾延舟将金箔举到灯下,冷白衬衫袖口沾着几星茶末,“刘秘书上个月刚随外商考察团去过汉堡。“
林疏月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苗银茶筛上的冰裂纹,那些嵌在纹路里的茶屑簌簌落在红木茶案上。
合作社后院的晾青架传来窸窣响动,今夜本该翻晾的峨眉紫笋仍堆在竹匾里,蒙着层阴翳的灰。
“茶船坞西...“她蘸着凉透的茶汤在案面画线,茶渍在月光下泛着琥珀光,“顾先生可记得那里堆着多少船明前茶?“
话未说完,窗外突然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
两人奔至后院时,只见东南角的百年老茶树拦腰折断,断口处黏着黑褐色的桐油,叶片上残留的指痕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青紫。
合作社的铜铃在子夜时分突然齐喑。
次日清晨,锦城茶市刚飘起第一缕蒙顶甘露的香气,合作社的订单簿就划掉了三道朱砂红。
林疏月望着张老板仓皇离去的背影,他常穿的蜀锦马褂后襟沾着块新鲜泥印——那分明是茶船坞码头特有的红胶泥。
“林姑娘莫怪,实在是家里孙子要转学...“李婆婆将退回的订金压在八仙桌角,苍老手指在雕着缠枝莲的桌沿颤抖,“他们说...说合作社的茶染着冤魂。“
林疏月俯身拾起飘落在门槛的传单,劣质油墨印着她抚着茶树的侧影,标题用血红的字体写着“克夫命格冲撞茶神“。
纸页边缘残留着淡淡雪茄味,混着某种西洋剃须水的薄荷冷香。
茶业协会的青砖小楼隐在梧桐深处,飞檐上蹲着的嘲风兽落满鸟粪。
当值的年轻人将搪瓷缸往报纸后一藏,浮着茶梗的水面晃出敷衍的涟漪:“赵长老去乐山考察了,归期不定。“
林疏月转身时,听见那人从鼻腔哼出的冷笑:“女流之辈还想动茶山的根基。“
暮春的雨来得猝不及防。
林疏月蹲在茶船坞西的货栈暗影里,蓑衣上的雨水顺着竹叶纹路渗进后颈。
寅时三刻的梆子声混着江涛传来时,她看见刘秘书的牛皮鞋踏过青石板上的积雨,公文包把手处簇新的金箔在汽灯下反光。
跟踪到东大街转角时,檀香铺子二楼突然泼下整盆冰水。
林疏月闪身躲进骑楼立柱的阴影,却见水面漂浮的茉莉花苞正诡异地聚成箭头形状——陆羽残卷在她识海里泛起青光,显现出“东南巽位,木气冲煞“的警示。
“林小姐好雅兴。“刘秘书的雪茄烟头在暗巷里忽明忽灭,六个黑影从腌卤店的幌子后包抄而来,“顾老板没教过你,峨眉山的母猴崽子不该在深夜乱窜?“
青石板上的积水突然泛起涟漪,林疏月攥着茶针的手心沁出冷汗。
打手们逼近时,她猛地扬出藏在袖中的草木灰——那是用合作社病枝煅烧的茶灰,混着石灰粉在雨中腾起白雾。
后肩撞上砖墙的瞬间,林疏月听见翡翠扳指敲击黄杨木杖的脆响。
赵长老的杭绸长衫扫过满地狼藉,龙头拐杖点在刘秘书皮鞋尖前三寸:“茶帮的规矩,见血封喉的刀该对着外敌。“
暗青色天光漫过马头墙时,林疏月倚在合作社门廊下查看臂上擦伤。
晨雾里忽然飘来熟悉的普洱陈香,她低头看见青石阶缝隙里嵌着片金箔,边缘沾着丝缕血痕——不知是她的,还是某个打手跌落时蹭到的。
晾晒场传来茶工们早起的喧哗,林疏月将染血的帕子塞进苗银茶筛。
当第一缕阳光爬上“锦城茶娘子合作社“的鎏金匾额时,谁也没注意到她转身时踉跄的脚步,更没看见她悄悄按住的肋下——那里有块瘀青正在旗袍绸缎下蔓延成紫云英的形状。
合作社后厨的松木药箱被雨水浸出深色纹路,顾延舟用镊子夹起蒸煮过的棉纱时,手腕竟有些发颤。
林疏月倚在湘妃竹榻上,月白旗袍盘扣松了两粒,露出锁骨处青紫的擦伤。
八角铜炉里煨着的陈年普洱混着三七药香,在纱帐间织成缠绵的雾。
“石灰粉遇水放热的道理都不懂?“顾延舟将浸了药酒的棉帕按在她肋下,指节因用力泛白,“若是烫出水泡...“话音戛止于她突然抚上脸颊的指尖,那带着茶茧的温热触感惊散了他眉间积郁的阴云。
竹帘外传来茶工翻炒新芽的沙沙声,林疏月望着男人映在青瓷药瓶上的侧影,忽然想起三年前在蒙顶山初遇时,他撑着油纸伞立在雨雾里,伞骨上凝结的水珠正如此刻沿着他下颌滚落。
“当年你说要送我整片峨眉雪芽,“她将额头抵在他震颤的肩头,嗅到龙井炒青般的清苦气息,“如今倒学会用草木灰退敌了。“
顾延舟突然攥住她缠绕绷带的手腕,金丝眼镜后的眸光如淬火茶针:“刘秘书公文包夹层里藏着瑞士银行的汇票存根。“他从檀木匣底抽出张泛黄照片,茶船坞码头的红胶泥地上,几个戴墨镜的男人正将木箱搬上挂着膏药旗的货轮。
暮春的雨在瓦当上敲出《阳关三叠》的韵律。
赵长老端坐在茶业协会的紫檀太师椅上,将龙头拐杖横置于八仙桌,二十三家茶庄的印章在洒金宣纸上排成北斗七星状。
当那张印着三井株式会社徽标的合同副本摔在酸枝木桌面时,景德镇青花盖碗里的碧螺春荡出了涟漪。
“光绪二十三年,他们用东洋布换走武夷山三千母树茶苗。“赵长老用黄杨木烟杆轻叩合同某处,烟灰落在“机械制茶专利费“字样上,“如今又想用金元券买断炒茶师傅的手艺。“
窗柩外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刘秘书捧着鎏金请柬闯入时,正撞见十八位白发茶匠在《反兼并公约》上按下朱砂印。
他熨烫笔挺的西裤膝盖处沾着香灰——那是从峨眉山万年寺求来的平安香,昨夜刚供奉在某个东洋神龛前。
合作社门前的鞭炮碎屑还未扫净,青石板上又落满各色车辙印。
林疏月执起描金茶壶给顾延舟斟茶时,发现他端杯的手指在杯口半寸处诡异地顿住。
蒙顶甘露的蒸汽氤氲而上,将他骤然收缩的瞳孔晕染成雾霭般的灰。
“尝尝这新制的竹叶青。“她将缠着纱布的手覆在他手背,却被他腕间突跳的筋络惊得心头一颤。
茶汤在景德镇薄胎盏中泛起涟漪,倒映出他后颈细密的冷汗——像是被雨水打湿的明前茶芽,在紫砂壶底蜷成不安的形态。
红木博古架后的西洋自鸣钟突然敲响,顾延舟手中茶盏应声跌落。
青瓷碎片在两人衣摆间绽开时,林疏月清晰看见他瞳孔闪过蛛网状的猩红血丝,如同被桐油污染的茶汤表面浮起的诡异油膜。
“最近总犯心悸。“顾延舟笑着去拾碎片,尾音却带着武夷岩茶般的涩意。
他藏起的手指在阴影中痉挛如风中秋叶,腕间那串沉香木佛珠突然绷断,十八颗珠子滚落在合作社新铺的柚木地板上,敲击声竟与刘秘书那夜离去的皮鞋声惊人相似。
院中晒茶用的竹匾被风吹得哗啦作响,林疏月弯腰时嗅到他襟口若有似无的苦杏仁味。
那味道混在合作社的茶香里,像极了陆羽残卷曾警示过的“金盏银台,根茎含毒“——去年深秋,她在乐山茶农手中见过的水仙鳞茎正散发着同样致命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