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诗会(二)

街上忽闻铜铃轻响,一车驾踏着碎金日光而来——是永宁王。永宁王萧应忱掀帘而下,一身靛蓝色锦袍领口袖口皆镶秀着金丝流云纹,仪容端正,身姿挺拔,引得满园女娘帕角微扬。身后跟着的江檩更是一身绯红裙裾,领口镶满珍珠,娇俏美艳,眉宇间更透着几分英气。

他对毓王笑道:“表兄好眼光,那日北军衙署初见四姑娘,本王便觉她身上药香令人倍感清雅平和。”

话音未落,江檩已旋身至魏纾意身侧,压着嗓子道:“长庚那竖子被北军营急报绊住脚,便托我来给你撑腰,他说长安贵女们惯会捧高踩低,他怕你着了道。”

席面上,宾客甲指着紫檀屏风后的主座咂舌:“宁国公府这场诗会,真够气派的,竟聚齐大郯朝半边权势。”

宾客乙以羽扇掩唇:“一个亲王,一个郡王,外加一个掌西境铁骑的江家,换作别家,哪能见着这么大的场面,就连这太尉张家也做不到这般吧。”

“这魏家如今可不止一个宁国公,还有个朝廷新贵呢,人大公子今日才被封了正四品的靖海将军,前途不可限量。你说人家能不赏魏家这个脸吗。张家不过只一个没有实权的太尉,哪能与魏家相提并论。”宾客丙插话道,“我还听闻啊,这魏家此举,正是想给魏家这几个公子女娘相看哩。”

这番话,正席上几名女娘听得倒是真真切切,其中一女娘起的猛绞帕子,身旁女娘忙劝慰道:“阿瑶,你可别恼了,那都是群拜高踩低的小人,你阿父可是张太尉,阿兄又任五官中郎将,可不一样气派。这宁国公的四姑娘阿母还是个普通医女,身份更是不如你了。”

张乐瑶看了一眼对面正与江檩说着小话的魏纾意,又得知她近日入宫受了陛下的封赏,还有了自己的卫队,心中更是不悦。

话音被铜磬声打断,庭中忽有侍从鱼贯而入。十二名青衣婢女手托青玉酒樽穿过席间,浮着茉莉花瓣的曲水在石渠中泠泠作响。郑莘轻摇团扇,笑道:“今日便以’立夏’为题,效仿古人行流觞令。”

青玉觥顺着曲水漂至魏纾宛案前,她思索片刻便吟出:“风动新荷翻翠盏,露收星斗酿琼浆。”此句一出,满座惊叹未歇。

轮到张乐瑶时,她刻意瞥向魏纾意方向:“蝉噪怎和焦尾琴?蓬草偏攀牡丹枝!”

“你得罪她了吗?她骂你骂得好脏啊。”江檩嚼着口中的桂花糕低语道。

“檩姐姐,冤枉啊,我连她是谁都不知道,谁知道她得了什么疯病。”魏纾意无辜辩解着。

青玉觥再度漂起,漂至毓王跟前。他轻抿一口桂花酿后接道:“萤火散作银河碎,醉听南风数藕花。”

忽地觥盏停在魏纾意面前,她盯着那青玉觥良久,又望了眼身边的江檩,求助无望后,吟道:“苦楝子落惊半夏,伏暑当归佩兰香?”说罢,仰首饮尽三盏桂花酿,“纾意才疏学浅,在此自罚三杯。”

“四姑娘莫不是想不出来,便把《本草经》念出来了吧。”张乐瑶的手指轻轻弹响青玉觥,盯着魏纾意嘲笑道,“也难怪,四姑娘在药王谷伺候病人时,学的可都是些什么’当归’啊、‘半夏’啊,连作诗都在这这草药的土腥气。”

魏纾意忽而展颜笑道:“姑娘这脾性倒似生半夏,未姜制便敢出来惑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张乐瑶听罢,脸骤然涨红,“你诗对不出来,还骂我?”

席间忽有男子低笑出声,众人望去,只见东侧屏风旁端坐着位白衣公子。他执起竹骨折扇轻叩案几:“四姑娘这诗,‘苦楝子落惊半夏’合平仄,‘伏暑当归佩兰香’应时序,如何算不得诗?”

张乐瑶的指甲几乎要刮破青玉觥纹路:“虞公子这话好没道理!她分明是……”

“分明是化药性入诗境。”虞公子起身时腰间香囊轻晃,“苦楝子味苦性寒,恰合半夏的辛温中和;伏天用当归补血,佩兰祛暑更是医家常识。”他朝魏纾意拱手赞道:“能将《本草经》融进流觞令,在下实在佩服。”

魏纾意借着斟酒动作侧身,发梢微微擦过江檩耳畔:“这虞公子是何人?”

“大司农家的嫡孙虞子安,去年在御田培育出一片两歧麦穗,陛下大喜。”江檩从曲水席中夹一山楂糕:“听说他还有一片草药园,有什么‘七叶一枝花’、还有一大片‘鸳鸯藤’呢。”

“虞子安?有意思。”魏纾意遥遥望着那白衣少年,突然发现少年的袍角沾着星点泥渍——像是刚从药田归来,未及更衣便赴了这风雅宴。

青玉觥盏顺着曲水漂至众人面前,酒令更是已过七轮。铜磬声里混着继母郑莘的温声细语:“既已传过七轮流觞令,不如移步翰墨轩以画会友?”

江檩捏着咬剩的半块山楂糕,嗤笑道:“你继母倒是把’风雅’二字拆解得妙,前脚考校诗词歌赋,后脚便要比工笔花鸟。还真是处处显你短,显你五妹妹长呢。”

“我不擅丹青,自有人擅,檩姐姐你就与我一同好好看戏吧。”魏纾意搭着江檩的肩,嬉笑道。

江檩趁众人研墨时扯了扯魏纾意袖角:“你当真不会画?我可见你房中有许多画呢。”

“那画的是人体经络图。”魏纾意站一旁替江檩研磨轻笑。不久,魏纾宛已挥毫成画——工笔细描的虞美人丛中竟藏着只金丝雀,栩栩如生,精妙绝伦。

正当众人围赏时,魏纾予的泼墨写意突然被风掀开。只见纸上大片胭脂红肆意流淌,却在边缘凝成泣血般的虞美人,大胆写意,比先前那幅更为绝妙,惹得众人赞叹。魏纾宛气得脸都青了,只得狠狠折掉手中的狼毫。

魏纾意忙摇了摇江檩,笑道:“檩姐姐,你看,这好戏不就来了吗。你瞧,这魏纾宛的脸色多难看啊!”

最奇当属大鸿胪次子林敬之的画。一湖蓝美人立于虞美人花海,腰间悬着一鎏金银香囊。面对询问,他摩挲着画中人身后的远山:“那日我在琅琊山采风,此女正在山间采灵芝。之后此女频频如梦,令吾魂牵梦绕。”

“好个’采灵芝’。”江檩突然冷笑,“不过是个色迷心窍的登徒子。”

“等等。你今日怎的正好穿了湖蓝曲裾?腰间又恰巧有一银香囊?”江檩忽地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