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诗会(一)

初夏的樨香院浮动着茉莉暗香,郑莘将新制的茶果子递给魏启明,轻声道:“明日诗会的名帖已往各府递了,江府应得最快,永宁王还遣人送了两匣子上等白茶。”她指尖在名册上顿了顿,“就连这毓王听闻此事也要来凑个热闹。”

魏启明捡了块茯苓糕放在她面前青玉碟里:“难为你周全。这茶会关于琅琊王氏、钜鹿魏氏和荥阳郑氏的脸面,万不可有失,这两日劳夫人费心了。”

“公爷这是哪里话,这般隆重,我也当是为了阿嬑和阿婉的亲事谋划。”郑莘抿唇一笑,鬓边累丝金凤衔着的东珠轻晃,“林大鸿胪的夫人今日还说,林二公子前些年在琅琊山见过阿嬑,一朝红鸾心动。这二公子满腹经纶,彬彬有礼,我想这’药香原该配松烟墨’倒也不错。”她眼尾染着几分得意,“若是公爷同意,那阿嬑的婚事也算有着落了。”

魏启明顿了顿,又捡起块茯苓糕递到郑莘嘴边:“阿嬑是个有主意的女娘,她的亲事你做不了主的。”

“这二公子还遣人递了诗稿来。”郑莘从袖中抽出一卷洒金笺,“说是首咏本草的七言,要赠予阿嬑。我瞧着很是不错,倒不如让阿嬑试试?”

“也好。”魏启明思索片刻,应道。

三更梆子传到耳边,魏纾意仍坐在松鹤堂的油灯下碾药,袖口沾着诏狱带来的血腥气。白日里苗疆巫女楚袅的冷笑声犹在耳畔:“魏姑娘这银针扎的,可比我们长老强多了,可惜蛊童活不过二十……”

她掐住楚袅的脸颊,猛地攥紧掌心的虞美人果,汁液顺着指缝流入楚袅口中。不久,楚袅便开始头晕作呕,天旋地转,浑身作痒犹如蚁啃。随即以银针刺入十指,“我并无意取你性命,你若说出解蛊之法,我便给你解药。”

“我说!我说!取纸笔来!”刑架上的楚袅突然嘶喊,腕间铁链撞出刺耳鸣响。魏纾意随即拔下银针,喂她服下解药。

看狱卒将蘸满墨水的狼毫塞进那染血的指间,楚袅颤抖着歪扭写下药方。魏纾意依着方子备了药浴,北军衙署那女童今夜蜷在药浴桶里,皮肤下钻出的蛊虫竟在热雾中结成丝绦。这蛊童需要经过一年的药浴,再以“乌风草引毒法”才能将体内的蛊毒彻底排出。这样的方法虽然能暂时保命,但最多只能活到二十岁。

黑陶药臼里碾碎的莽草混着泪水,独留魏纾意在房中,想着那蜷在药浴中的女童:“当真……只能到二十?”

卯时三刻的晨光漏进玉兰屏风,苏木捧着铜盆的手一颤。水里正映着魏纾意泛青的眼睑,昨夜里炼药的炉火怕是一直燃到四更。

“姑娘何苦这么熬呢?这眼青的怕是妆粉都盖不住了。”苏木蘸着玉兰花露轻揉她的眼下,说道:“樨香院那位今早差人送来的湖蓝云锦曲裾,苏木闻着倒像熏过香——”

“套上那劳什子,指不定会发生什么。把我那绯红交领襦裙取来,”魏纾意将染着药渍的飞花绢衫绕上臂弯,压低声道:“让周瑾和封珩进来一下。切记,避着点人。”

言罢,她拎起那云锦曲裾闻了闻,又递回给苏木:“苏木,等等你把这衣裙拿草药熏一遍。”

魏纾意梳妆完毕,两道黑影已跪在屏风后。封珩束发的银冠还沾着露水,周瑾一身玄色劲装下隐约透出杀气。

魏纾意将两枚药囊抛过去:“祠堂一事,事有蹊跷。周瑾,今日趁着前院忙着诗会,后院无人值守,你且替我去祠堂查探一番。这药囊有着清心凝神的功效,若有不对,即刻以药囊覆鼻撤离祠堂。”

“诺。”

她转而对封珩续道:“封珩,你带人去庄子审审那五个家丁,看看有无线索。审完人直接送去北军府衙给江小将军,以免被人灭口。”

“诺。”

正厅绿釉博山炉腾起青烟,魏纾意因交代周瑾和封珩,稍迟片刻,缓缓而至。

魏启明摩挲着青瓷茶盏的手忽地顿住,浑浊眼珠盯着女儿绯红襦裙上银线绣的玉兰纹:“胡闹!你母亲特地按阿婉份例裁的云锦曲裾你不穿,穿这襦裙?这可不是药王谷。”

郑莘捏着帕子的手微微发抖,忽而拭泪道:“原是妾身思虑不周,阿嬑常年与药炉为伴,怕是不惯云锦的细软。抑或是,阿嬑还记恨着妾身,这才不愿穿那身云锦曲裾的?”

“阿嬑谢过母亲美意。”魏纾意余光扫过郑莘虚假的泪珠,“只是听闻毓王殿下素喜清雅,阿嬑若穿了湖蓝,怕是夺了阿婉的风头。况且,今日祖母和三叔母要为二姊相看,阿嬑也不想喧宾夺主。”

魏启明手中茶盏重重磕在紫檀案几上,溅出的白茶浸透魏纾意裙角:“胡闹!当真是把你惯坏了,你当这是在药王谷抓方子?还不快去更衣,待会还得一同到门外迎客呢。”

魏纾意垂首行礼告退,转身时瞥见郑莘用帕子掩住唇角得意的笑,而父亲魏启明正拧眉擦拭案几上的茶渍,仿佛溅湿的是魏家嫡女的体面而非裙角。

松鹤堂闺阁内,魏纾意换上郑莘备好的湖蓝云锦曲裾。苏木不解问道:“姑娘何苦穿这襦裙,惹得公爷不快?”

“不过是留时间给你熏香,顺便探探郑莘有何阴谋。如今看来,这门道确是在这衣裙上。”她将菖蒲收进银香囊,“替我簪那支青玉竹节钗罢。”

未时三刻,魏府朱门大开。

魏纾宛随父母立在最前,桃粉曲裾裹着金线绣的荷花,鬓边的珍珠流苏随笑靥轻摇。往来贵眷的赞叹声似三月柳絮,纷纷扬扬落在她肩头:“早闻魏氏双姝,五姑娘竟比画上仙女还标致三分。”

魏纾意退居魏启明身后,默默行礼,心中仍处处提防着郑莘。忽闻马蹄踏碎青石板的脆响,但见玄色车舆上盘踞着偌大的蟒纹。

“毓王殿下到——”

青年亲王绛紫蟒袍掠过青石台阶,腰间白玉组佩相撞,泠泠作响。

“参见毓王殿下。”众人纷纷行礼。

毓王抬手虚扶:“今日既非朝堂,诸位不必拘礼。”

“多谢毓王殿下,赏脸光临国公府。”郑莘忙说。

他凤眸微挑扫过满庭宾客,“倒是本王该谢过国公、国公夫人盛情。原想着宥则那石头性子定要推拒诗会,偏生昨日听永宁王府的人说他竟应邀了。本王便也想来凑个热闹……”尾音忽地一收,目光掠过一旁的魏纾宛,唇角噙起三分兴味,“许久未见,五姑娘如今更是美若芙蕖了。倒是这位姑娘……”

“此乃臣长女——纾意。小女自幼养在药王谷,前些时日才返京。”魏启明答道。

毓王刘豫打趣道:“难怪了,这四姑娘身上药香混着衙香,倒比御花园的花香更沁人心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