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太虚的这道文书,在众多官僚的认知中,他们其实早有准备。
尽管衙门中的官僚,有些人确实是旗人,那也没办法,官场的规矩,吃谁的粮,给谁办事。
于世韬被康有为堵家里,一时半会是出不来了,现在说话管用的还是张太虚,他要求剪辫子,那就是摆明了想挑刺。
但剪辫子这个问题实在不算什么大事,辫子虽然好,可是官位更重要,在大乾为官,自然要留辫子。
可要是为大明效力,那就不能再留。
那话又说回来了,要是在太监国,要求断子绝孙才能当官,那其实对于官僚来讲也不是问题,只要给的利益足够,区区子孙根算的了什么。
所以在得知这一命令后,整个府衙中七十多人,只有少数三五人,在剪了辫子后痛哭一阵,说了两句对不起祖宗的话。
剩下的人其实根本不怎么伤心,但也不好意思说同僚矫情,只是一味宽慰道:
“看开些,看开些,只要这天下还是大乾的,咱们的辫子还能回来。”
“你说的……住口!我黄建轩岂是那种不知感恩的小人!你包藏祸心套我的话!其心可诛!”
那剪了辫子的人顿时察觉到了不对劲,在官场上摸爬打滚多年的斗争经验让他猛然警醒,眼神中藏着一丝愤怒。
那人也没有不好意思,只是往旁边一竖装作无辜的样子,指着他说:“你看看,这就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好心好意宽慰他,他反咬一口,真是冤枉死我了。”
旁边的人立刻打圆场,说:“既然上头下了令,咱们可不要窝里斗啊。
该发财的发财,该办事的办事,事情办好了,上头心情就好。事要是办砸了,后果如何,我想诸位心里都清楚。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此言一出,众人连忙点头,这是官场旧例,一个政策发布,不从里面捞点油水,谁会费心思给你做事。
上头给的是上头给的,下头孝敬的是下头的事,公是公私是私,公私要分明,里里外外都要兼顾。
众人忙活起来,由治安处的十几名班头带着三十衙役,手持剪刀在大街上,搜寻那些脑后有辫子的人。
至于文书,那怎么可能让老百姓看到呢?再说了老百姓也不识字,看了又有什么用。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万一有识字的而且不识好歹的人,见了文书看到上面没提收钱的事。
把他们违规收钱这事捅上去了,那张太虚的做事风格他们也是见识过的。
想当初刚进城,查黄赌毒的时候,几百条人命说杀就杀说砍就砍,有些还是他们曾经的同僚。
那可真是一点情面不留,多少富户求情送礼给于世韬,那是头一回花钱也救不了自己的命。
现在也是如此,只要有人把收钱的事捅上去,他们的下场可想而知,不说砍头,起码也要下矿干几个月。
这事他们心知肚明,所以收钱就更要明着来了,在街上强制居民剪辫子是一回事,去大户家里要钱是另一回事。
两件事分开办,又要同步进行,这就是所谓的行政效率。
所以在衙役们强制街上的男人剪辫子的时候,管理财库粮库的税收人员也敲开了商户的大门。
管理户籍的法院也开始手写证件,用它来挣钱。
可以说衙门中的官僚上下同心,为的就是挣点外快。
这个外快怎么挣呢?
这里面可大有门道,归结起来就是“吃拿卡要”四个字,“吃拿”是一回事,“卡要”是另一回事。
所谓“吃”,就是吃大户,让有钱人家破费;“拿”,就是拿点好处。
再说卡要,“卡”就是卡住关键证明,“要”,其实不是主动去要,而是等着别人送钱,关键在卡不在要,如果卡不住那就不是要了,而是抢。
这四步听着简单,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真正能做到这四点的无一不是官僚中的佼佼者。
先说吃拿,吃拿是对大户的,大户人家经得起吃,别说两块大洋的工本费,就是十块,二十块,二百块又算的了什么。
就是拿,又拿能拿多少好处?比起攀上关系挣的钱,又算的了什么?
所以你不吃不拿,反而证明他们有了危险,那可就不是两块钱能解决的事了。
再说卡要,关键在这个卡上,剪辫子只是一个名头,剪辫子给一个证明的那个本本,才是卡的要义。
如果穷人实在是穷,不交行不行,自己把辫子剪了行不行?
那就要看穷人犯不犯到官僚手里了。
现在你没事,等到了婚丧嫁娶的时候,那可是要这个户籍证明的,到那时问你要证你有没有?
这可就是卡的奥义了,别以为官僚都是单打独斗,他从老百姓手里收的任何一分钱,都是共同利益。
他不收得罪的是全体同僚,那对不起了,最后这个要就是对这些穷人准备的了。
你没钱他不找你要,因为要了也没有。
等你富起来了,要结婚生子了,那时再“要”可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
你得求着他,说好话,陪着笑脸,也未必能把事办了,最终往往需要花上一笔不少的钱,托关系走后门,才能解决这个问题。
所以说这套东西,不是一个剪辫子那么简单的事,它最终是衙门的一种对于人的掌控方式。
所以官僚们,对于富户,有钱人,地主,各行各业的头,那是要讲明白利弊,才能从中获利,在吃拿中就把事办了。
而对于没钱的穷人,官僚们则会适当少收点钱,但即便少收,也还是要收,这就证明官僚们不敢得罪大多数本地人,把事闹大了他们也落不到好。
不收钱就证明自己心里有愧,就证明自己这个钱的来路经不起查,所以不光要收,还要收的光明正大,收的脸不红心不跳,要收的正大光明。
张太虚对于这些情况他是知道的,但是你换了这批人,又能怎么样,现在不是管的时候,等有了接班的人,挨个让他们后悔。
在经历一番波折后官僚们个个挣的是盆满钵满,齐齐哈尔也衍生了一项新业务缝帽子,把头发缝到帽子上。
整个齐齐哈尔城只有五十几人没有剪辫子,这些人是旗人,简而言之人家是贵族。
由于这家人身份实在特殊,官僚们听闻此事,知道这种事不是他们能插手的。
尤其是涉及到了大乾的问题,万一再来个逞口舌之快的,再惹得张太虚发火,必然危及自己的政治前途。
这件事最好让于世韬出面,因为于世韬本身就是镶黄旗,还是齐齐哈尔名义上的一号人物,只有他才能在两方回旋,也只有他才能在张太虚那里争夺一些权力出来。
可于世韬也是官僚,他会为了自己的前途去得罪张太虚吗?
得罪张太虚,这种想法对于老百姓而言,显然是高大的,而且是那种英雄人物才会做出来的事。
可是别忘了于世韬不是老百姓,他是个官僚,而且是个被架空的官僚。
他现在非常想回到自己的立法院,那种滋味高高在上,一言既出挥斥方遒,他怎么会去找张太虚呢?躲还来不及。
权力,是一种足以改变人的思想的东西,一旦沾上了,哪怕只有一天,也会想念一辈子。
显然于世韬不愿意放弃他的权力,怎么办呢?
官僚们商量了一下,那就只好让张太虚来处置了,反正这个锅绝对要推出去。
报告这个事的人名叫夏穗,他是满人汉八旗。
他心里怀着对那些不愿意剪辫子的人的同情,敲响了立法院的大门,但他不愿意为那些人说两句好话,一朝天子一朝臣,为他们说好话,死的肯定是自己。
他已经知道了城外有两千军队驻扎,看样子是准备动兵。
看样子这些人是免不了一死了,他的声音平淡,语气尽量的普通,就是怕引起了张太虚的注意力。
“下官夏穗,治安处的总长,给您请安了。”
“进。”
“谢陛下恩典,让小人得以面见天颜,城中居民闻听陛下之圣旨,皆愿剪辫。
只是有一索伦部多隆武的后人杜拉尔氏及其家眷,实在固执,不习汉语,不书汉文,亦不通王化,故不愿剪辫子,请陛下发落。”
张太虚听着听着,他着实觉得这个人可恶。
为什么呢,你要是个纯旗人我杀了也就杀了,你要是个汉族我杀了也就杀了,偏偏是个索伦人。
索伦人并不是一个单独的民族架构,他也有别的族群加入进来。
周边十二大部,多半是异族人口,鄂温克,达擀尔,鄂伦春,你贸然杀了一个有名声的代表人物,不利于诏安这些部族。
于是他都没抬,淡淡的说:“你是说八旗都剪了,他一个抬旗的反而不剪?帮我通知一下驻扎南门的部队,入城维持秩序,去吧。”
“是。”夏穗出门觉得一阵轻松,总之这个得罪人的活没落在自己脑袋上。
不禁对张太虚多了一丝好感,起码脏活累活,不为难下属去办,就这点就比于世韬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