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颁奖典礼前夜，我们一家住进了省作协安排的招待所。
程桐已经八个月大，胖嘟嘟的小脸上一双黑亮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环境。周晓梅忙着给她冲奶粉，父亲则站在窗前，望着外面高楼林立的街景出神。母亲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抚平她唯一一件好衣服，藏蓝色的确良衬衫上的褶皱。
“爸，累了吧？“我走到父亲身边，说道，“要不要休息会儿？“
父亲摇摇头：“不累。“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来，叹息道，“这里...比我想象的还大。“
这是父亲第一次离开县城。一路上，他看似镇定，紧握的拳头和不时抿紧的嘴唇，暴露他的紧张。当火车穿过城市边缘的工厂区时，他的眼睛瞪得老大，几乎贴在车窗上。
“明天颁奖结束，我带你们逛逛，“我故作轻松地说，“动物园、博物馆，都很有意思。“
父亲“嗯“了一声，目光又飘向窗外。远处，夕阳的余晖为高楼镀上一层金边。
晚上，等父母和程桐都睡了，周晓梅和我挤在招待所窄小的床上轻声交谈。
“紧张吗？“她捏了捏我的手心。
“有点，“我老实承认，笑道，“上次，来省城还是领'新芽奖'，那时只有我一个人。“
周晓梅靠在我肩上，说道：“这次我们都在。“她顿了顿，问道，“对了，张编辑说颁奖后要找你谈谈？“
“嗯，可能还是工作的事。“我犹豫了一下，说道，“如果...我是说如果，他再次邀请我来省城工作，你觉得...“
“我觉得你应该认真考虑，“周晓梅打断我，说道，“你的才华应该被更多人看到。“
我转头看她，发现她是认真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照亮了她坚定的眼神。
“可是，你和程桐...“
“我们可以一起来啊，“她轻声说，“就像当初说好的那样。程桐也该见见更大的世界。“
我没有立即回答，只是紧紧搂住她。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彻夜不熄，与乡村的漆黑静谧截然不同。在这里，我能实现更大的文学梦想，代价是什么呢？
第二天一早，我们全家都换上了最好的衣服。母亲甚至给程桐扎了两个小揪揪，系上红头绳，活像个年画娃娃。父亲穿上了那件压箱底的中山装，虽然领子已经有些泛黄，熨得笔挺。
颁奖典礼在省文联大礼堂举行。走进会场时，我的手心全是汗。上次来这里，我还是个无人知晓的业余作者；如今，我的作品已经被更多人认可，还带着全家来领奖。
“程得胜！这边！“小林热情地向我们招手，引导我们到前排就座。
会场比上次更隆重。主席台上悬挂着红色横幅，台下坐满文学界人士和媒体记者。我注意到不少人向我们投来好奇的目光。一个带着婴儿和老人的获奖者，在这里确实少见。
“放松点，“周晓梅在我耳边说，“你值得站在这里。“
典礼开始后，一系列奖项依次颁发。当主持人宣布散文类一等奖时，我的心跳快得几乎要蹦出胸膛。
“程得胜的《产床边的笔记》，以质朴深情的笔触，记录了乡村女性的坚韧生命...“
主持人这样评价我的作品。
掌声中，我走上舞台。聚光灯下，我看不清台下的面孔，知道周晓梅抱着程桐，父母坐在她两侧，都在注视着我。
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幸福。不是孤军奋战的成功，而是有人分享的喜悦。
接过沉甸甸的奖杯和证书，我简短地说了感谢的话，特别提到了周晓梅和我的父母，还有那些在散文中出现的乡村女性。
下台时，我的眼眶发热，但强忍着没让泪水流下来。
会后是交流酒会。不少作家和编辑来向我祝贺，其中不少人对“带着全家来领奖“这件事很感兴趣。周晓梅落落大方地与人交谈，丝毫不显局促；父亲则安静地站在一旁，偶尔点点头，眼神中透着自豪。
“小程！“张明远穿过人群走过来，热情地握住我的手，“恭喜！我就知道这组散文会获奖！“
他转向我的家人，一一问好，甚至逗了逗程桐，小家伙居然没认生，咯咯笑着抓住他的手指。
“有个好消息，“张明远压低声音，说道，“杂志社新开了个专栏，专门刊登农村题材作品，想请你做特约编辑。不用坐班，每月来一次就行，稿酬从优。“
这个提议太诱人了。既能继续写作，又不需长期离家。我看了一眼周晓梅，她微笑着点点头。
“我需要考虑一下，“我对张明远说，“还得和县文化馆协调...“
“当然，“张明远拍拍我的肩，笑道，“不急。对了，明天有个获奖作者座谈会，你一定要参加。“
酒会结束后，我们全家去了附近的公园。春日的阳光暖洋洋的，程桐在婴儿车里手舞足蹈，咿咿呀呀地说着只有她自己懂的语言。父亲和母亲走在前面，不时停下来看看花草，或者指着远处的摩天轮小声议论。
“累吗？“我问周晓梅。
她摇摇头，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开心还来不及呢。你看爸妈，他们多高兴啊。“
确实，父亲的表情比平时柔和许多，甚至主动帮母亲拍了张以花坛为背景的照片。这在他们那个年代的农村夫妻中，简直是难以想象的浪漫。
“得胜？“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女声从身后传来。我转身，看见一个穿着淡蓝色连衣裙的女人站在不远处。她比上次见面胖了些，气色也好多了，我还是一眼认出了她，冷云。
“真的是你，“她微笑着走近，笑道，“刚才在颁奖名单上看到你的名字，我还以为是重名呢。“
周晓梅先反应过来：“冷云？你好啊！“
她的态度自然得就像遇见一个普通老乡。
冷云点点头，目光落在婴儿车里的程桐身上：“这是你们的女儿？真可爱。“
“八个月了，“周晓梅骄傲地说，“叫程桐。“
冷云上前，温柔地摸摸女儿的头，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有很多问题想问。
她丈夫呢？生活怎么样？怎么会在省城？
但都咽了回去。
“我在服装厂工作，“冷云主动说，“还考了会计证。上次那笔钱...谢谢你。那是我最困难的时候...“
“都过去了，“周晓梅轻声说，“你们现在过得好就好。“
冷云的眼睛湿润了：“是啊，都过去了。“她看了看表，“恭喜你们，真的。“
她转身离开，背影挺拔而坚定。
看着她们走远，我突然有种释然的感觉。那个曾经让我魂牵梦萦的少女，如今已是一个坚强的母亲；而我，也有了自己的家庭和责任。
青春的爱恋如同梧桐树下的那场雪，早已融化在时光里，滋养出新的生命。
“她看起来很好，“周晓梅轻声说，“比上次强多了。“
我点点头，握住她的手：“走吧，爸妈走远了。“
晚上回到招待所，父亲罕见地主动找我谈话。我们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前，窗外是灯火通明的城市夜景。
“今天...挺好的，“父亲开口，声音有些干涩，“那个奖，很重要吧？“
“嗯，是省里最高的文学奖项之一。“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你以后...还打算写下去？“
这个问题让我一愣。从小到大，父亲从未关心过我的写作计划。
“当然，“我谨慎地回答，“我想写更多关于农村、关于普通人的故事。“
“好，“父亲点点头，“你比我有出息。“
这简单的五个字，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我心里激起层层涟漪。我看向父亲，发现他的眼角有细小的泪光闪烁。
“爸...“
“行了，“他摆摆手，“早点睡吧，明天不是还有活动吗？“
回到房间，周晓梅已经哄睡了程桐，正在整理明天要穿的衣服。我把父亲的话告诉她，她眼睛一亮：“这是爸的认可啊！“
“是啊，“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我等这句话，等了快三十年。“
第二天的座谈会很成功。我分享了创作《产床边的笔记》的体会。如何从日常生活中捕捉动人细节，如何平衡文学性与真实性。会后，好几个编辑向我约稿，张明远更是热情邀请我共进晚餐。
“考虑得怎么样？特约编辑的事。“吃饭时，他直截了当地问。
“我很感兴趣，“我坦诚地说，“但有两个问题：一是县文化馆的工作，二是家里老人...“
“这样如何，“张明远思考了一下，“你先兼职做着，每月来省城一周处理稿件，其余时间远程工作。等时机成熟了，再考虑是否全职。“
这个安排简直完美。既能接触更广阔的文学平台，又不需长期离家。
我当即表示同意，张明远高兴地举起茶杯：“合作愉快！“
回家的大巴上，程桐在我怀里睡着了，小脸贴着我的胸口，呼出的气息温暖而湿润。周晓梅靠着我的肩膀，轻声问：“谈妥了？“
“嗯，每月来一周，其余时间在家工作。“我顿了顿，说道，“晓梅，你真的不介意我经常出差吗？“
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当然不。而且...也许以后我们真的可以搬来省城？程桐能接受更好的教育，你的事业也能发展得更好。“
这个可能性让我心跳加速。是啊，为什么不可能呢？父亲似乎已经接受了我的写作道路；县城的房子可以留着，周末回来；甚至父母也可以偶尔来省城住住...
“到时候再说，“我亲了亲她的额头，说道，“一步步来。“
回到家，梧桐树的新叶已经舒展开来，在春风中轻轻摇曳。父亲一进门就去查看他的菜地，母亲则忙着烧水做饭，仿佛省城之行只是一场短暂的梦。
晚饭后，父亲破天荒地问我新作品写得怎么样，甚至建议我写写“农村这些年的变化“；母亲则把奖杯擦得锃亮，摆在堂屋最显眼的柜子上。
夜深人静时，我坐在书桌前构思新的散文。周晓梅抱着熟睡的程桐走进来，轻轻放在摇篮里，然后坐到我身边。
“想写什么？“她问。
“想写这次省城之行，“我握住她的手，说道，“写我们一家人的旅程，写遇见的人和事，写...选择与可能性。“
周晓梅微笑着靠在我肩上，轻声道：“听起来，会是一篇好文章。“
窗外，月光如水，梧桐树的影子投在窗帘上，随风轻轻摇曳。树下的泥土里，埋藏着我们青春的记忆；树上新生的绿叶，则承载着未来的希望。
我拿起笔，在稿纸上写下标题：《归途与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