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午夜乘客

一九九八年四月的上海,春夜微凉。霓虹灯在湿润的空气中晕染开来,将这座不夜城笼罩在一片朦胧而略带忧郁的光晕里。火车站南广场巨大的穹顶下,最后一班列车的喧嚣早已散尽,只剩下零星几个拖着行李、行色匆匆的旅人,脚步声在空旷的广场上显得格外孤寂。空气里弥漫着黄浦江特有的水汽和一种深夜特有的、万物沉寂前的疲惫感。

刘辰摇下车窗,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的夜风,试图吹散车厢里积攒了一晚的烟味和倦意。劣质烟草的焦油味混合着皮革座椅陈年的气息,顽固地附着在空气里。他看了眼手腕上那块磨花了表面的上海牌手表,夜光指针幽幽地指着十一点四十五分。这个点,火车站就像被抽干了活力的巨兽,连出租车专用通道都显得异常冷清。前面排着的七八辆车,司机们要么歪着头打盹,要么百无聊赖地翻着报纸,引擎盖在昏黄的路灯下蒸腾着微弱的热气,像一群蛰伏的疲惫甲虫。

“触霉头,又白耗一晚。”刘辰低声咒骂了一句,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方向盘,发出沉闷的哒哒声。油表的指针已经滑向红色区域,这一晚跑的活儿,扣除油钱和份子钱,能剩几个子儿?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后颈的肌肉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僵硬酸痛。

“再等十分钟,”他像是给自己下命令,又像是祈求好运,“就十分钟,没客就走。”声音在狭小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甘和无奈。他伸手拧开了收音机,一阵沙沙的电流声后,电台主持人略带沙哑的嗓音流淌出来,紧接着,是张国荣那低沉而富有磁性的歌声:“我劝你早点归去,你说你不想归去……风继续吹,不忍远离……”

《风继续吹》的旋律在寂静中弥漫开来,带着一丝旧时光的怅惘,竟意外地贴合了此刻车站深夜的寥落。刘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手指随着节拍轻轻叩击着窗沿。歌声成了这空旷天地间唯一的慰藉,也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些。

然而,就在歌声流淌的间隙,一丝异样的感觉毫无征兆地爬上了他的脊背。

不是冷风,也不是疲惫。那是一种……被什么东西盯上的感觉。仿佛有一道冰冷的视线,穿透了车窗玻璃,黏在了他的后颈上。

刘辰猛地睁开眼,坐直了身体。他下意识地扫视车窗外——广场空旷依旧,路灯的光晕在地面投下模糊的光斑,远处的保安亭亮着灯,人影模糊。一切似乎都很正常。但他心头那点莫名的寒意却挥之不去,像一条冰冷的蛇在皮肤上蜿蜒。

“错觉吧……”他低声咕哝,试图把这感觉归咎于深夜的疲劳和胡思乱想。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回收音机,歌声却似乎变得遥远而模糊起来。

就在这时,那股寒意陡然加剧!仿佛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瞬间浸透四肢百骸。刘辰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剧烈的哆嗦,牙齿都磕碰了一下。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狂跳起来。

他猛地回头,视线急切地扫向车外。

车窗外,空无一人。

他皱紧眉头,疑惑更深。难道真是自己太累了?他揉揉眼睛,再次定睛看去——

这一次,他看到了。

就在他的车旁,距离后车门不到半米的地方,无声无息地站着一个身影。

一个身形佝偻、瘦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老太婆。

她就像是从地面昏黄的灯光阴影里直接“渗”出来的一样,没有任何预兆。头上严严实实地裹着一条深蓝色的旧围巾,宽大的布料几乎将整张脸都埋了进去,只在围巾下方边缘,露出一线异常苍白的、毫无血色的下巴。她穿着一件样式老旧、颜色灰暗的宽大布衫,整个人像是被一层浓重的阴影包裹着。

但最刺眼的,是她脚上那双鞋。

那是一双鲜红如血的高跟鞋。样式老旧,尖头细跟,皮质在昏黄的路灯下泛着一种诡异、粘稠的光泽,红得刺目,红得让人心头发悸,与她那身灰暗的装束和佝偻的身形形成了极其突兀、极其不协调的对比。那红色,在寂静的深夜和灰暗的背景下,显得格外妖异。

刘辰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刚才明明什么都没有!冷汗瞬间就从他额头渗了出来。

老太婆微微动了动,似乎抬起了头。围巾的阴影深处,仿佛有两道冰冷的目光穿透出来,直直地落在他身上。

然后,一个干涩、冰冷、不带一丝情感的声音,像是从一口枯井深处传来,清晰地穿透了车窗的缝隙,钻进刘辰的耳朵里:

“去上海博物馆。”

刘辰咽了口唾沫:“阿婆,博物馆早就关门了,这个点去那边也没旅馆......“

“去上海博物馆。”老太婆重复道,语调没有丝毫变化。

刘辰犹豫了一下,手指在开锁按钮上悬停了几秒。夜风似乎更冷了,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陈腐气息。他最终还是按下了按钮。“咔哒”一声脆响,在过分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老太婆的动作快得不可思议。刘辰甚至没看清她如何拉开车门,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带着淡淡泥土和旧布味道的气流猛地灌入车厢,紧接着,后座微微一沉——她已端坐在阴影里。车门被轻轻带上,那声音并不大,却像锤子一样敲在刘辰心上。

“呼……”他暗暗吐了口气,强压下心头莫名的不安,发动了车子。计价器红色的数字开始跳动,像一只诡异的眼睛。他习惯性地抬眼看向车内的中央后视镜——这是出租车司机的本能,确认乘客状态。

镜子里,后座上空空如也!

刘辰的心脏猛地一抽,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下意识地“啊”了一声,右脚条件反射地狠狠踩下刹车!刺耳的轮胎摩擦声撕裂了夜的宁静,车子在空旷的马路上猛地顿住,巨大的惯性让他整个人狠狠撞在方向盘上。

“好好开车。”老太婆冰冷、干涩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后座传来,近在咫尺,仿佛就贴着他的后颈。

刘辰猛地回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昏暗的光线下,那个围着深蓝色围巾的身影,确实就在后座上!她微微低着头,宽大的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那截苍白的下巴在阴影里若隐若现,还有那双鲜红如血的高跟鞋,在仪表盘微光的映照下,泛着一种不祥的、粘稠的光泽。

“对……对不起,阿婆。”刘辰的声音干涩发紧,喉咙像被砂纸磨过。“刚才……好像有个坑。”他胡乱找了个借口,手指因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重新挂挡,车子缓缓起步。冷汗,已经浸湿了他的后背。

车子驶上大路。刘辰强迫自己盯着前方,但眼角的余光却死死锁定了车内中央后视镜。

镜子里,后座依旧是空的!只有灰扑扑的座椅套和车窗外的流光溢彩飞快掠过。

不可能!他刚才明明回头看到了!那冰冷的触感,那陈腐的气味,那清晰的声音……难道真是自己一夜疲劳,出现了幻觉?他狠狠眨了几下眼睛,又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荒谬的念头。

他悄悄将视线偏转,瞄向驾驶座左侧的车外后视镜。调整角度,试图从侧面捕捉后座的影像。镜面里映出的是飞速后退的街景和模糊的车身轮廓,后座车窗一片漆黑,像一个深不见底的空洞,依旧什么也没有。

刘辰感到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头皮阵阵发麻。车厢内的温度似乎在急剧下降,他呼出的气息在面前凝成了一小团白雾。收音机不知何时已经彻底沉寂,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只剩下引擎的低吼和他自己越来越响、越来越快的心跳声——咚!咚!咚!像一面破鼓在胸腔里疯狂敲打。

他再次冒险,极其缓慢、极其轻微地,微微侧头,用眼角的极限去瞥视后座。

余光里,那个深蓝色的身影依旧端坐着!一动不动,像个没有生命的木偶。他甚至能看清围巾边缘粗糙的纤维纹理。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的四肢百骸。他猛地将头转正,死死盯住前方,再也不敢有任何侧视的动作。但后视镜的诱惑如同深渊。几秒钟后,他又无法控制地将目光投向车内后视镜——

空!还是空!

这一次,他看得无比清晰,无比确定。镜子里,后座区域干干净净,只有他自己的驾驶座靠背,以及后车窗透进来的、被切割成块状的、冰冷的路灯光晕。没有任何人影!

“镜子……”一个深埋于童年记忆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民间说法,如同冰冷的毒蛇,倏然钻入他的脑海——家中有人过世,要遮盖镜子。据说镜子能照出魂灵的去向,新逝者的身影,在镜中是不会显现的……

难道……难道后座上这个穿着红色高跟鞋、声音冰冷、散发着陈腐气息的老太婆……她……她根本不是人?!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脑中炸开!刘辰感到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冻结,四肢冰冷麻木。他死死抓住方向盘,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方向盘冰冷的触感此刻异常清晰,却无法驱散那刺骨的寒意。他的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只能用力咬紧牙关,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后视镜像一个恶魔的窗口,嘲弄地向他展示着那个“空无一人”的后座。他不敢再看,却也无法移开视线。每一次瞥向镜子,都是一次灵魂的酷刑——确认那可怕的“空无”。而每一次细微的声响——也许是轮胎压过路面的沙沙声,也许是车身轻微的颠簸——都让他疑神疑鬼,觉得是后座那个“看不见”的存在在移动。

车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令人窒息。他僵硬地驾驶着出租车,像一个被恐惧操纵的木偶,朝着人民广场的方向驶去。前方的路灯光晕模糊不清,整个世界仿佛都笼罩在一层诡异的、不真实的薄纱之中。他全部的感官都紧绷到了极点,捕捉着后座任何一丝微小的动静——那若有若无的、冰冷的呼吸声,此刻在他耳中如同惊雷。

车子终于停在上海博物馆门前,刘辰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博物馆大门紧闭,周围一片漆黑,只有几盏路灯投下惨淡的光晕。

“到了。“刘辰从嗓子眼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一只苍白的手从后座伸来,递过一张百元大钞。刘辰机械地接过,指尖触碰到钞票的瞬间,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手指蔓延至全身。他低头一看,差点惊叫出声——手中的根本不是钞票,而是一张泛黄的羊皮纸,上面画着奇怪的符号和图案,像是某种古老的文字。

“不用找了。“老太婆的声音再次响起,与此同时,后车门无声地打开了。

刘辰鼓起勇气抬头,只见那双红色高跟鞋已经踏上了博物馆前的台阶。老太婆的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模糊,仿佛随时会消散在夜色中。她走路的姿势很奇怪,不像是老人应有的蹒跚,而是一种诡异的轻盈,红色高跟鞋在石阶上敲击出清脆的声响,节奏精准得如同钟表的秒针。

嗒、嗒、嗒...

声音渐渐远去,老太婆的身影最终消失在博物馆大门前的阴影中。刘辰呆坐在驾驶座上,手中的羊皮纸仿佛有千斤重。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开车回家的,只记得整晚都无法入睡,一闭眼就会看到那双红色高跟鞋在黑暗中向他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