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镜屑
梅雨季节的武康路总像浸在米汤里,灰绿色的水汽顺着老洋房的红砖墙往下淌,把墙根的青苔泡得发涨。林砚的工作室在一栋1930年代的老公寓里,三楼,窗外是棵半枯的悬铃木,枝桠斜斜地刮着玻璃,像有人用钝指甲在上面划——这声音从她记事起就有,外婆说这是“房子在数自己的年轮”,父亲则用德语纠正:“是风在练习吴语的卷舌音。”
此刻林砚正跪在工作台上,指尖捏着一根竹制挑针,对着台灯下的古籍呼气。纸页是民国年间的线装本,《吴郡岁时记》,某一页被虫蛀出了铜钱大的洞,边缘卷得像烧焦的蝴蝶翅膀。她得用极薄的桑皮纸补上去,浆糊是自己调的,糯米汤掺了点明矾,黏稠度要刚好能粘住纸,又不能在干了之后留下发亮的印子。
“林小姐,这页讲的是立夏秤人吧?”客户是个戴圆框眼镜的老先生,站在工作台侧面,声音轻得像怕吹跑纸灰,“我小时候在苏州,祖母总说‘秤花一打二十三,小囡长大会出山’。”
林砚点头,右手的挑针稳住了,左手却在桌下蜷了蜷。她听懂了“秤人”,也知道那句吴语童谣——外婆教过她,可舌尖卷到一半就卡住,像被什么东西堵住。最后只能用普通话答:“是的,补好之后不影响字迹,您放心。”
老先生走后,她对着那页补好的书发了会儿呆。桑皮纸的白比原纸浅了半度,像块没长好的疤。她总这样,补不好完美的疤。上周修复一本德国新艺术运动时期的版画集,客户指着她用中式糨糊补的内页皱眉:“太‘湿’了,林小姐,德国的纸要‘呼吸’。”她当时想说“中国的纸会‘喝水’”,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德语的“抱歉”,发音标准得像父亲教的磁带,却让喉咙发紧。
手机在桌角震动,是外婆的视频电话。屏幕里的老太太坐在养老院的藤椅上,鬓角的白发被午后的阳光照得透明,手里捏着块玉佩,是外曾祖母传下来的,青白色,上面刻着半个缠枝莲——另一半据说跟着外曾祖父留在了德国。
“阿砚,今天出梅了?”外婆的吴语带着苏州腔,软得像棉花糖,“我早上听见喜鹊叫,是不是有好事?”
“还在下雨呢,外婆。”林砚把手机支在台灯旁,镜头能照到她的侧脸,“您那块玉别总捏着,会沁出油汗的。”
“油汗才好,养玉呢。”外婆翻了个身,玉佩在镜头里晃了晃,“对了,上次跟你说的那个旧货市场,去了吗?听说最近拆房子,挖出些老物件。”
林砚“嗯”了一声。外婆从上个月起就念叨这事,说她做修复的,该去“捡点光阴”。其实是老太太自己想去,又怕养老院的护工说她腿脚不利索。林砚原本想这周末带她去,可昨晚整理父亲的遗物,翻到一本他的日记,1998年的,某一页用德语写着:“武康路的雨和柏林的不一样,它会钻进骨头缝,把记忆泡成浆糊。”她突然就没了力气。
挂了电话,窗外的雨下得更密了。悬铃木的叶子被打湿,绿得发黑,贴在玻璃上像片溃烂的疮。林砚起身去关窗,手指刚碰到窗棂,指尖突然一阵发麻——不是静电,是种熟悉的、带着凉意的刺痛,像有根细针顺着指腹扎进血管。
这种感觉她从小就有。第一次是五岁,在父亲的书房里碰了他的德国银怀表,突然看见一片雪,有人用德语喊“Lina”,声音像被冻住的玻璃。父亲说她“想象力太丰富”,外婆却偷偷塞给她一张黄纸符,让她贴在床头:“有些东西,记不住比记住好。”
她低头看自己的手,指腹上沾着点糯米浆糊,半干的,像层透明的痂。也许是太累了。她转身想去泡杯茶,目光扫过工作台时,停住了。
那里多了个东西。
一个梳妆台的镜子,巴掌大,黄铜边框锈得发绿,镜面裂成了蛛网似的碎片,却被人用什么东西小心地粘在一起,缝隙里隐约能看见米白色的痕迹。她明明记得早上打扫过工作台,除了那本《吴郡岁时记》,什么都没有。
林砚走过去,指尖悬在镜面上方两厘米处。刺痛感又来了,比刚才更清晰,像有无数细小的冰碴在皮肤下游动。她吸了口气,轻轻碰了一下。
“哗啦——”
不是真的声音,是脑子里炸开的响动。眼前突然暗了,雨丝变成了金线,缠在悬铃木的枝桠上。她看见一个女人的背影,穿月白色的旗袍,领口绣着极小的玉兰花,正对着一面镜子梳头。镜子是嵌在梳妆台里的,比她手里这个大得多,黄铜边框擦得锃亮。女人的头发很长,黑得像墨,梳到一半停住了,从镜子里看她的脸——是张年轻的脸,眉眼像外婆,却比外婆多了点硬朗的线条,嘴角抿着,像在忍什么。
“Friedrich,”女人开口了,说的是德语,口音有点软,带着吴语的调子,“你说,用胭脂还是水粉?”
镜子里映出另一个人,站在女人身后,穿深色西装,袖口露出点金表链。他伸手替女人把碎发别到耳后,指尖碰到她的耳垂时,女人瑟缩了一下。“用你上次在霞飞路买的那种,”男人的德语很标准,却在尾音处带了个奇怪的拐弯,“像苏州的桃花。”
女人笑了,从镜子里看他:“你见过苏州的桃花?”
“在你给我看的画里。”男人拿起桌上的胭脂盒,打开,里面是块暗红的膏体,“你说过,桃花谢了会结果,像我们……”
声音突然断了。眼前的画面像被打碎的玻璃,猛地缩回镜子里。林砚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书架上,几本书噼里啪啦掉下来,其中一本是父亲的《德语诗歌选》,翻开的页面上有他用钢笔写的批注,笔迹和刚才那个男人有点像。
她喘着气,再看那面碎镜,镜面还是蛛网似的裂痕,黄铜边框的锈绿里嵌着点灰。刚才的画面像场梦,可指尖的刺痛还在,带着点胭脂的甜香——或者是错觉?
镜子背面刻着东西。林砚把它翻过来,用台灯照着看。黄铜被磨得发亮的地方,有两行字,一行是中文,小楷,写着“明月照双影”,另一行是德语,花体字,“Zwei Herzen, ein Licht”。两行字的末尾交叠在一起,刻痕很深,像是用刻刀反复划了好几遍。
她突然想起外婆说过的事。大概是她十岁那年,也是个雨天,外婆坐在藤椅上翻旧相册,指着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说:“这是你外曾祖母,她男人是德国人,会写毛笔字,写得比中国人还规矩。”她当时问:“那他们为什么分开?”外婆的手顿了顿,合上相册说:“打仗了,路断了,话也断了。”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个陌生号码,归属地显示上海。林砚接起来,那边传来个沙哑的男声:“林小姐吗?我是赵老板,做古董生意的。听说你今天收了个好东西?”
“什么东西?”林砚捏紧了镜子,指节泛白。
“一面民国的镜子,黄铜框,碎的。”赵老板笑了,声音像砂纸擦过木头,“我知道你做修复,留着没用。开个价,我收。”
林砚看向窗外,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悬铃木的叶子上挂着水珠,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得水珠像碎玻璃。“不卖。”她说,声音比自己想的要硬。
“别急着拒人嘛。”赵老板的语气沉了点,“那镜子邪性得很,我前几天在拆迁队手里看到的,他们说挖出来的时候,镜面朝下,底下压着半张德语报纸,1946年的。你知道1946年上海有多少德国人吗?”他顿了顿,“大多是纳粹余孽,或者……叛徒。”
林砚挂了电话,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厉害。她把镜子放进抽屉,锁上,钥匙塞进牛仔裤口袋。工作台的台灯还亮着,照在那本补好的《吴郡岁时记》上,立夏秤人的段落旁边,她补的桑皮纸在灯光下泛着浅白的光。
傍晚的时候,她去了趟养老院。外婆正坐在走廊里看夕阳,手里的玉佩被摩挲得发亮。看到林砚,老太太眼睛一亮:“阿砚来了?带什么好东西了?”
林砚没提镜子,只从包里拿出块绿豆糕,是淮海路那家老字号的,用绵纸包着,纸角有点潮。“您上次说想吃的。”
外婆捏了一小块放进嘴里,慢慢嚼着,眼睛眯起来:“还是这个味道,比德国的蛋糕好。”她突然抓住林砚的手,掌心的温度很烫,“阿砚,你外曾祖母……她以前也爱吃这个。”
“嗯。”林砚低头看外婆的手,指甲盖有点浑浊,指关节上有很多小伤疤,是年轻时做针线活留下的。
“她有一面镜子,”外婆的声音轻下来,像怕被风吹走,“黄铜的,会照出两个人影。她总说,镜子碎了之后,影子就不全了。”
林砚的心跳漏了一拍:“您见过那面镜子?”
“见过,在霞飞路的老房子里。”外婆的眼神飘远了,落在走廊尽头的玻璃窗上,夕阳正从那里沉下去,把玻璃染成橘红色,“那时候我才几岁,看见她对着碎镜子哭,手里拿着米汤,一点点往裂缝里抹。我说‘阿娘,碎了就扔了吧’,她打了我手心一下,说‘中国人的黏合剂,能粘住碎镜,粘不住离人’。”
米汤。林砚想起镜子缝隙里的米白色痕迹,突然明白了什么。
“后来呢?”她追问。
外婆摇摇头,拍了拍她的手背:“后来房子被日本人占了,镜子就不见了。你外曾祖母临死前,让我找一面一样的镜子,说‘镜子记得他说的话’。”老太太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我找了一辈子,没找到。阿砚,你说,话要是没人记,是不是就像从没说过?”
林砚没回答。她看着外婆鬓角的白发,突然想起早上在镜子里看到的那个女人——穿月白旗袍的女人,梳头时脖颈的弧度,和外婆此刻低头的样子,一模一样。
离开养老院时,天已经黑透了。武康路上的老洋房亮起了灯,暖黄色的,透过雨雾看过去,像浸在水里的灯笼。林砚走得很慢,口袋里的钥匙硌着腿,冰凉的。路过一家旧货店时,她停住了。
店门口堆着些旧家具,一张梳妆台的残骸被扔在最外面,黄铜边框锈得不成样子,但边角的花纹——和她抽屉里那面镜子的边框,一模一样。
一个穿蓝布衫的老头正蹲在旁边抽烟,看见林砚,抬了抬下巴:“想买?这是今天从静安寺那边拆下来的,民国的东西,可惜镜子碎得不成样了,就剩个框。”
“镜子呢?”林砚的声音有点抖。
“上午被个女的捡走了,说做修复。”老头吐了个烟圈,“你要?框子送你,反正也卖不掉。”
林砚没要框子。她站在原地,看着那堆残骸,突然觉得胃里发空。原来那面镜子不是凭空出现的,是从这里来的,从1930年代的霞飞路,从1946年的米汤里,从外婆找了一辈子的记忆里,掉进了她的工作台。
回到工作室时,抽屉是开着的。镜子不见了。
林砚的第一反应是赵老板,手立刻摸向手机,却在看到桌上的纸条时停住了。纸条是用德语写的,字迹潦草,像很急的时候写的:
“裂痕里的话,别全信。”
末尾画了个符号,像半个缠枝莲,和外婆玉佩上的那半,正好能拼在一起。
窗外的悬铃木又开始刮玻璃,沙沙的,像有人在耳边说话。林砚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潮湿的风灌进来,带着老房子特有的、混合着霉味与木头香的气息。她知道,从镜子被放进抽屉的那一刻起,有些东西就已经醒了——那些被裂痕藏起来的话,那些用两种语言说的再见与别走,那些被米汤粘了又碎、碎了又粘的记忆,终于要从时间的缝里,一点点爬出来了。
她低头看自己的手,指尖的刺痛还在,像有什么东西正顺着血管往上爬,一直爬到喉咙口。这次她没忍住,张了张嘴,吴语的尾音和德语的舌尖音搅在一起,拼凑出一句不成调的话——像极了小时候父亲教她念诗,外婆在旁边用吴语打岔,两种声音缠在一块儿,成了她独有的、没人能懂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