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凝成的夜,烬蝉宫盘踞在赤焰山脉主峰之上,宛如一头浴火的巨兽。连绵的赤晶瓦当在月色下流淌着熔金般的光泽,每一道飞檐都似振翅欲焚的蝉翼,宫墙深处隐隐传来岩浆奔涌的沉闷轰鸣。这是火的道场,焚灭与涅槃的圣域。可此刻,这煌煌巨兽的阴影里,正蜷缩着一抹格格不入的灰暗。
柴房角落,霉斑如同肮脏的泪痕爬满墙壁。泪罗缩在冰冷的石地上,单薄的粗麻衣抵不住地底渗出的寒气,每一次呼吸都在干裂的唇边凝成惨白的雾。他面前放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里面是半碗粘稠冰冷的糊状物,几点焦黑的糊斑浮在表面,散发着食物残渣与灰烬混合的怪味。
他伸出冻得发青的手指,指尖微微颤抖着,试图去捧那碗。柴房的门却在此时被一股蛮力轰然踹开!
刺骨的寒风卷着雪沫倒灌进来,门口立着三个身影,为首的是个身材壮硕的少年,一身赤底描金的弟子服,腰间悬着象征内门弟子身份的“离火佩”,正是炎家二长老的孙子炎猛。他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目光如烙铁般烫在泪罗身上。
“哟,这不是我们尊贵的少宫主嘛?”炎猛拖长了调子,一脚踏在门槛上,居高临下地睨着角落,“怎么,就吃这个?也对,废物就该吃猪食!”
他身后的两个跟班发出刺耳的哄笑,其中一个上前,一脚踹翻了那只粗陶碗。粘稠冰冷的糊糊泼溅出来,溅了泪罗一身,更多的则糊在了冰冷肮脏的地面上。
泪罗的身体猛地一颤,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他低着头,散乱的黑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绷紧的下颌线条。十年了。距离那场焚尽他整个世界的剧变,已经整整十年。曾经环绕膝下的温情,父亲宽厚手掌的温度,母亲低柔的摇篮曲…尽数在那一夜冲天而起的火光和凄厉绝望的惨嚎中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是炎家执事炎烈那张在火光映照下写满野心与冷酷的脸,以及这十年无休止的折辱和冰冷刺骨的柴房。
“哑巴了?”炎猛见泪罗毫无反应,眼中戾气更盛。他大步上前,粗糙的手指一把攥住泪罗散乱的黑发,猛地向后一扯,强迫他抬起头。
一张过分苍白、却难掩清俊轮廓的脸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皮肤是久不见阳光的瓷白,鼻梁挺直,唇色很淡,紧抿着,透着一股倔强的沉默。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瞳孔是极深的墨色,此刻映着炎猛扭曲的脸,却奇异地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所有的屈辱、愤怒、痛苦都被那深邃的黑暗吞噬下去,只留下一种近乎空洞的平静。
然而这平静彻底激怒了炎猛。他讨厌这双眼睛,讨厌这种平静!一个废物,一个靠着宫主怜悯才没被丢进熔炉的垃圾,凭什么还能拥有这样一双眼睛?
“看什么看!晦气东西!”炎猛狠狠啐了一口,另一只手闪电般探出,抓住泪罗脖颈间一根细得几乎看不见的黑色丝线,猛地一扯!
一枚拇指大小、触手温凉的墨色玉佩被生生从泪罗颈间拽了下来。玉佩造型古朴,雕着一片模糊的竹叶形状,质地非金非玉,黯淡无光,毫不起眼。
“还给我!”一直沉默的泪罗猛地挣扎起来,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这枚玉佩,是他母亲留给他唯一的东西。十年里,无论遭受什么,他从未摘下过。
“还你?”炎猛掂量着手中毫无灵力波动的玉佩,脸上露出恶意的笑,“一个破石头,也值得你这废物叫唤?行啊,想要?跪下来,从老子裤裆底下钻过去,学两声狗叫,叫得老子高兴了,兴许就赏你了!”他叉开双腿,指着自己脚下,另外两个跟班爆发出更加肆意的狂笑。
柴房外,冰冷的月光透过破窗,在地面投下惨白的光斑。泪罗的目光死死盯着炎猛手中那枚墨色玉佩,母亲模糊温婉的面容在记忆深处一闪而过。他单薄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指甲刺破掌心的疼痛尖锐地传来,却压不住心底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屈辱和冰寒。
跪?钻?学狗叫?
十年前,他是烬蝉宫唯一的少宫主,是这片火焰圣域未来的主人。可那一夜,一切都变了。
记忆的碎片带着灼人的温度,狠狠刺入脑海——
赤红的天空被诡异的绿光撕裂!后山方向,那片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古老石滩,无数尖锐的竹笋如同嗜血的矛枪,破开坚硬的岩层,以一种疯狂到令人窒息的速度向上疯长!墨绿、深碧、暗紫…扭曲的竹干缠绕绞结,竹叶边缘闪烁着金属般冰冷的寒芒,眨眼间便形成了一片遮天蔽日的恐怖竹海!那竹林透着邪性,连烬蝉宫永不熄灭的地火之光都被它贪婪地吞噬进去,只留下令人心悸的幽暗。
“妖竹!是妖竹作祟!”
“啊——丹田!我的丹田!”
凄厉绝望的惨叫划破宫闱的宁静。十二位在密殿议事、修为通玄的长老,几乎是同一时间捂着丹田惨嚎倒地!他们的身体剧烈抽搐,皮肤下如同有活物在疯狂窜动、顶撞,一团团指甲盖大小、散发着浓郁血腥气的猩红“竹种”,正蠕动着,从他们的丹田气海处破皮而出!那些“竹种”仿佛带着生命,贪婪地汲取着长老们毕生苦修的磅礴火元,长老们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枯萎,磅礴的修为如同决堤的洪水,被那小小的猩红种子瞬间吞噬殆尽!
他的父亲,那位威严慈爱的烬蝉宫主,在最后关头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身化为一轮炽烈到极致的骄阳,试图以焚天之火净化那侵入体内的邪种。然而,那猩红的竹种在烈焰中非但没有毁灭,反而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能量,疯狂膨胀!刺目的血光与焚天烈焰交织,轰然炸裂!父亲的身影,连同他拼尽一切燃起的生命之火,在那一瞬间彻底化为漫天飘散的苍白灰烬…
就在这天地同悲的惨烈时刻,一个身影踏着满地的焦骨和尚未冷却的灰烬,大步走上了烬蝉宫主殿的最高处。火光映亮了他那张写满冷酷和野心的脸——执事炎烈。他冰冷的目光扫过下方惊惶失措的弟子,扫过地上那些修为尽废、奄奄一息的长老,最后,落在了角落里那个满脸泪痕、呆若木鸡的幼童身上——年幼的泪罗。
“前宫主及诸位长老,为镇压妖竹邪祟,不幸罹难,功在千秋!”炎烈的声音带着一种虚伪的沉痛,却清晰地传遍每一个角落,“然宫不可一日无主!值此危难之际,我炎烈,当仁不让,暂摄宫主之位,以安人心,以镇妖邪!”
“至于前少宫主泪罗…”炎烈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刺向泪罗,“妖竹异变,皆因你父处置不力!念其年幼无知,死罪可免。然,血脉有污,难承大统。自即日起,贬为杂役,永生不得踏入主殿半步!”
……十年炼狱,就此开始。
“怎么?骨头还挺硬?”炎猛见泪罗只是死死盯着玉佩,身体颤抖却毫无下跪的意思,脸上凶光毕露。他狞笑一声,手指猛地收紧,那枚墨玉在他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
“不……”泪罗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低吼,那声音里蕴含的痛苦让空气都为之一凝。十年积压的屈辱、对父母的刻骨思念、对这冰冷世界的绝望,如同火山熔岩,在这一刻终于冲破了理智的堤坝!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幼兽,爆发出不属于这具孱弱身体的力量,猛地朝炎猛扑去!
“找死!”炎猛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被暴戾取代。他根本不屑动用灵力,蒲扇般的大手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扇向泪罗的脸颊!
“啪!”
一声脆响在狭小的柴房里炸开!泪罗整个人被这蕴含蛮力的一掌扇得离地飞起,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墙上!剧痛瞬间席卷全身,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嗡鸣不止,腥甜的铁锈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他顺着墙壁滑落在地,半边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胀起来,留下清晰的五指印痕,嘴角蜿蜒下一道刺目的血线。
“呸!脏了我的手!”炎猛嫌恶地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仿佛碰了什么秽物。他掂了掂手中的墨玉,看着泪罗狼狈不堪的模样,恶意地笑了笑:“想要这破玩意儿?行啊,看你这么可怜,给你指条明路。”
他踱步到破窗边,指向远处主峰背后那片被沉沉夜色笼罩、轮廓模糊如同匍匐巨兽的山峦阴影。
“去后山禁地,”炎猛的声音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给老子取一瓶‘子夜竹露’回来。听说那玩意儿沾着点妖竹的灵气,或许能治治你这废物的病?记住了,要子时三刻,竹叶尖上凝的第一滴露水。天亮前拿不回来…”
他顿了顿,将手中的墨玉在泪罗眼前晃了晃,然后猛地握紧,指节发出咯咯的响声,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还有你们俩,”炎猛转向那两个跟班,“看着他去。要是这废物半路想跑,或者死在了外面…你们知道后果。”
两个跟班脸上闪过一丝惧色,连忙躬身应道:“是!猛哥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