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州的风裹着细沙,扑打在莫高窟岩壁上,发出细碎声响,似古老经文在残喘。张议潮立于窟前,望着吐蕃兵背着颜料桶鱼贯而入,藏红、赭石的颜料在日光下泛着刺眼的光,像要把汉家文脉的最后一抹痕迹,彻底吞噬。
“张公子。”管·法成法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身披灰布僧袍,补丁处细密的针脚,是汉地特有的回纹样式。法师合十行礼,眼角皱纹里嵌着沙州的风沙,“吐蕃赞普的‘禁服焚籍’令,今日要在莫高窟推行,唐装菩萨像、汉式壁画,都要改绘成藏传佛像。”
张议潮望着洞窟里忙碌的吐蕃兵,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三日前通译馆的大火,仍在记忆里灼烧——李崇礼背叛后,未及送出城的经卷,在火舌中化为灰烬,云娘的舞谱、郑青崖的残笔,俱成焦炭。如今,莫高窟的壁画,河西文脉最后的净土,也要被吐蕃人的颜料粗暴覆盖。
“法师,可有法子护住这些壁画?”张议潮声音发紧,似被勒紧的琴弦。管·法成法师引他入洞窟,摇曳的烛光映着斑驳墙壁,飞天飘带虽颜色黯淡,却仍保留着千年韵味,像被岁月抽干血的精魂。“吐蕃兵只知改绘表面,却不知壁画底层,尚有先辈画工留下的朱砂线稿。若能夜间潜入,以薄绢拓印,或可留存汉家笔意。”
二人交谈间,外头传来吐蕃兵的喝骂:“秃驴!磨蹭什么!今日不把唐菩萨改成藏佛,便将你涂成壁画!”管·法成法师垂眸,灰布僧袍在烛光里泛着暗沉色泽,眼底却藏着坚韧:“张檀越,今夜子时,贫僧在藏经洞等你。”
暮色如浸墨的布,缓缓罩住沙州。张议潮回宅邸,从密室取出父亲藏的《敦煌遗书》残卷,拓本上的佛偈仍存千年古意。他摸出王铁匠打的暗格匕首,藏于袖中,又将早年临摹的颜真卿字帖纳入怀中——这是河西贵族赵元德前日托人所送,名义上“供学塾孩子启蒙”,实则藏着赵元德对汉家文脉的执着。
子时,莫高窟月牙泉泛着冷光,似沙漠里凝结的泪。张议潮翻墙入窟,管·法成法师已在藏经洞等候,洞内一盏豆大油灯,映着满墙经卷。“张檀越,”法师取出卷经幡,“此乃敦煌写本,当年玄奘法师译经,依此规制。”
两人借油灯微光,展开薄绢,以朱砂拓印壁画。飞天飘带在绢上渐渐“复活”,菩萨唐装宝冠逐步成型,每落一笔,都是与时间的竞速。张议潮的手微微发颤,并非惧于被吐蕃兵发现,而是担忧拓印速度,赶不上壁画被篡改的进程。
“哐当”——洞窟外陶罐碎裂声骤起,吐蕃兵喝骂声随之传来。张议潮忙将拓好的绢画塞入经幡,管·法成法师吹熄油灯,二人躲入藏经洞暗格。暗格内,陈年经卷的气息混着尘埃扑面而来,张议潮摸到一卷《金刚经》,墨香里似渗着血腥,哭诉着河西正经历的劫难。
吐蕃兵的火把照亮藏经洞,领头小校用藏语喝骂:“秃驴!竟敢私藏唐经!”管·法成法师被拖出暗格,僧袍补丁被扯烂,露出底下汉式针脚。小校举起皮鞭,却在瞥见法师怀中经幡时愣住——经幡上的藏文,是赞普亲书的祈福文,这是于阗公主前日托商队送来,用作“护身符”的。
“赞普的经幡,你也敢动?”管·法成法师声音平静,如深水潭。小校的皮鞭僵在半空,额上沁出冷汗,忙不迭行礼:“法师恕罪,小的不知……”吐蕃兵退去后,洞窟重归寂静,唯有烛泪滴落声,砸在拓好的绢画上。
张议潮从暗格出来,望着管·法成法师破损的僧袍,喉头哽塞:“法师,这经幡……”法师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半块青铜虎符,与李崇礼曾有的虎符纹路契合:“于阗公主言,河西文脉,当倾全力守护。此虎符,可调动她在沙州的商队,助我们转移经卷。”
次日,沙州城戒严更甚,吐蕃兵逐窟搜查,颜料桶中的藏红颜料泼洒在岩壁,唐装菩萨的面容渐被覆盖。张议潮与管·法成法师借“送赞普经幡”为由,将拓好的壁画绢画、藏经洞经卷分批送出,于阗公主的商队扮作“朝贡使团”,骆驼驮着暗格木箱,箱底藏着汉家文脉的火种。
七日后,吐蕃“禁服焚籍”令在沙州推行至极致。百姓被勒令更换吐蕃服饰,西街老槐树旁,有人因着唐装被当街鞭打,鲜血溅在青石板上,与墨色灰烬相融。张议潮立于宅邸密室,望着墙上《西域舆图》,手指在“莫高窟”处反复摩挲——那里的壁画虽遭篡改,可拓印的绢画、转移的经卷,如埋在沙漠的种子,静候春风拂过。
管·法成法师送来新拓本,飞天飘带在绢上舒展,似要挣脱沙州枷锁。张议潮想起李崇礼背叛时的嘴脸,想起云娘殒命宴殿时的《破阵》遗调,陡然明白:文脉传承恰似莫高窟壁画,纵使表层被覆盖、焚毁,底层的朱砂线稿,依旧在岩壁间静静流淌。只要有人铭记、有人拓印,便永远不会断绝。
夜风掠过沙州城,吹得通译馆残垣簌簌作响。张议潮攥紧袖中暗格匕首,刀鞘上“张氏世守”刻字,与管·法成法师的青铜虎符遥相呼应。他深知,吐蕃“禁服焚籍”是场劫难,可劫后重生的文脉,会如莫高窟飞天,于灰烬中生出翅膀,向着黎明、向着汉家儿女的骨血,永恒翱翔。
沙州的夜,因禁服焚籍的推行,压抑得让人窒息。张议潮独自坐在密室,烛光在舆图上投下跳动的影。他想起日间看到的场景,吐蕃兵用生硬的汉话呵斥百姓换衣,老人颤抖着将唐装藏入灶膛,火光中,布料燃烧的味道与经卷焚毁的焦味交织,成了沙州城新的“气息”。
“阿耶。”张议潮轻声唤,仿佛父亲就坐在对面,听他诉说这几日的惊变。张谦逸虽卧病在床,却仍关注着文脉存续,前日还强撑着身子,将藏在药箱夹层的《汉官仪》拓本交给他,“这是你祖父当年冒险留存的,莫让它断在咱们手里。”
正思忖间,门外传来轻响,王铁匠的徒弟闪身而入,递上块烧焦的布片,“公子,在通译馆废墟找到的,像是舞谱残片。”张议潮接过,布片上的花纹熟悉,是云娘舞裙上的样式,虽被烟火熏黑,却仍能辨出《霓裳》的轮廓。他将布片收入密室暗格,与云娘的银簪、郑青崖的残笔放在一处,这些带着温度的物件,是文脉未绝的证明。
次日,张议潮扮作吐蕃商队的伙计,跟着于阗公主的驼队出城。大漠的风卷着沙砾,打在驼铃上,发出清脆声响。驼队行至莫贺延碛,于阗公主掀开面纱,露出绣着唐花的胡服,“张公子,前面有处废弃驿站,可稍作休整,也能看看咱们藏在驼鞍里的经卷是否完好。”
驿站残垣上,“大唐贞观”的刻字被风沙啃噬,却仍透出往昔的威严。张议潮与于阗公主查看经卷,发现管·法成法师拓印的壁画绢画,因密封得当,毫发无损。于阗公主望着绢画上的飞天,眼波流转,“我于阗虽被吐蕃侵占,可佛窟里的汉式壁画,是咱们共有的文脉。这些拓本,便是给子孙后代的‘种子’。”
归程时,沙州城已笼在暮色里。张议潮望着城墙上的吐蕃军旗,心中暗涌波澜。禁服焚籍的劫难,让河西文脉遭受重创,可也让更多人觉醒——李崇礼的背叛是阴霾,但管·法成法师的坚守、于阗公主的助力、王铁匠的悍勇,还有百姓们藏在灶膛、暗格的唐装与经卷,都是刺破阴霾的光。
他回到宅邸,管·法成法师已在等候,身旁还站着位粟特商人打扮的人。法师介绍:“此乃粟特商队首领,愿助我们将经卷运往回鹘,借西域商路,留存文脉火种。”粟特商人拱手,用生硬的汉话道:“我祖父曾受大唐恩典,这文脉,不能断在我们这代。”张议潮望着三人,烛光映着不同族裔的面孔,却都写满了执着。
夜风再次掠过沙州,张议潮站在庭院,望着星空下的莫高窟方向,握紧腰间横刀,汗从刀柄滴下,只听得水洼泛起涟漪的清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