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的光景,在初春料峭的寒风中悄然而逝。
赵静姝倚在窗边,看着院子里枯枝上探出的几点新绿,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人气。
本以为熬过了鬼门关,日子该渐渐透出暖意,那个叫张二丫的小丫头笨拙却坚定的照料。然而,平静的水面下,往往潜伏着致命的暗流。
一日午后,阳光懒洋洋地铺在院子里。赵静姝正坐在廊下小憩,二丫在近旁整理晒干的药材。
突然,一阵细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声钻入耳中。赵静姝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啊!”一声短促的惊叫被她死死捂在喉咙里。
就在她脚边不远的石阶缝隙里,一条通体乌黑、三角脑袋的细蛇正蜿蜒游动,猩红的信子吞吐,冰冷的小眼睛泛着幽光!这绝不是偶然出现的野蛇!
紧接着,另一侧的灌木丛中也传来了令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两条,三条……足足四条毒蛇,如同从地狱召唤出来的恶灵,竟同时出现在这小院之中!
二丫的反应快得惊人。
她脸色煞白,小小的身体筛糠似的抖着,但眼神却瞬间变得异常凶狠,仿佛被逼入绝境的小兽。
“姐姐,快进屋!关上门窗!”
她尖叫着,声音带着变调的恐惧,动作却没有丝毫迟疑。
她一把抓起旁边用来支窗户的粗木棍,深吸一口气,尖叫着就冲那条离赵静姝最近的蛇狠狠砸去!
棍影翻飞,带着破空之声,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骨骼碎裂的闷响和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赵静姝吓得瑟瑟发抖,紧紧捂住嘴,看着二丫这个同样害怕得几乎魂飞魄散的小丫头,爆发出惊人的勇气与凶悍,以命相搏。
事后,小院的角落留下了几条扭曲变形的蛇尸。
二丫浑身被汗水和蛇血浸透,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牙齿还在不受控制地打颤。赵静姝走过去,递给她一杯水,手也在抖。
“姐姐……”二丫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这……这绝不是意外!怎么有这么多蛇出现,可这……这也太巧了!”
毒蛇的阴影如同跗骨之蛆,缠绕上了这座刚刚恢复一点生气的小院。赵静姝变得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夜里稍有风吹草动就冷汗涔涔。
这一次,是二丫的警觉救了她们。她白天干活时心有余悸,忍不住总在院墙根、角门附近逡巡。
接连几天,她留心到一个奇怪的现象。
“姐姐,您看!”一天清晨,天色微熹,二丫压低声音,把赵静姝拉到窗边,指着远处高墙下一个不起眼的缝隙,
“又是那个老虔婆!”
只见一个穿着不起眼灰布衣裳、拎着个小小竹篮的老嬷嬷,鬼鬼祟祟地从缝隙探进头,似乎确认了什么,又迅速缩了回去,步履匆匆地消失在晨曦薄雾中。
“连着三天了!都是这个时候!”
二丫咬着牙,眼底涌动着愤怒和寒意,
“之前那次出事的前一天,我也恍惚看见她在墙外头晃悠过!就是她!肯定是她!她篮子里装的……没准就是那些鬼东西!”
赵静姝的脸色瞬间变得比月色还白。寒意,从心底蔓延到四肢百骸。继母柳氏……这不仅是刻薄,这是铁了心要她的命!毒计不成,居然直接上毒物了!
她捏紧窗棂,指节泛白,指甲几乎要掐进木头里。恐惧之外,一股冰冷的、如同冰水浇头般的清醒和恨意,在她心中滋长。
仿佛是为了印证赵静姝的想法,几天后,她那“温婉可人”的庶妹赵月柔,带着一阵香风和刻意拔高的娇软嗓音来了。
“哎呀,姐姐!听说前几天院子里遭了毒物,吓坏柔儿了!姐姐你没事吧?可真是老天保佑!”赵月柔停在院子门口的石阶前,用手帕掩着鼻子,离那紧闭的屋门还有好几步远,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脸上挂着的关切却假得如同画上去一般。
她身上崭新的粉罗裙,腕上的翡翠镯子,都刺目无比,与这破败小院和刚经历过生死惊魂的姐姐,形成残酷的对比。
“多谢妹妹挂心。”赵静姝平静地坐在屋内,声音透过门板传来,听不出喜怒。
“我已无恙,妹妹身子娇贵,这地方怕是冲撞了你的福气,请回吧。”
赵月柔讨了个没趣,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很快又被娇笑掩盖:“姐姐说哪里话,我们是亲姐妹嘛。对了,过些日子京城有庙会,妹妹新得了两匹好料子,赶制了新衣,还想约姐姐同去散散心呢。姐姐这病气未散,正好去去晦气……”
这话说得诛心!分明是在赵静姝的伤口上撒盐,提醒她病弱的现实和不如意的处境。
二丫在门后听着,气得浑身发抖,拳头捏得死紧,恨不能冲出去撕烂那张虚伪的脸!
赵静姝隔着门,都能想象赵月柔脸上那得意又施舍般的笑容。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
“妹妹有心了。只是姐姐大病初愈,还需静养,不敢劳动妹妹盛情。庙会热闹,妹妹独自去玩便是,玩得尽兴些才好。”话语里藏着绵里藏针的寒意。
赵月柔碰了一鼻子灰,终是维持不住那点虚假的“姐妹情”,悻悻地哼了一声,扭着腰肢走了。那做作的声音和笑声,如同毒刺扎在赵静姝心头,也深深扎入了二丫的脑海。
毒蛇事件后,赵府表面风平浪静,暗地里柳氏却气急败坏地摔了一套茶具:
“废物!连个药罐子都弄不死!都是些没用的东西!”
她知道赵静姝肯定猜到了是她所为,但也笃定对方不敢声张,更无反抗之力。
然而,赵静姝的心境已悄然改变。恐惧依旧存在,但一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如野火般开始蔓延。
她需要一个绝对安全的环境!一个能让柳氏手伸不进去的地方!
当赵静姝感觉身体真正恢复了些元气,能支撑住一次重要的面见后,她精心整理了自己最体面的一身旧衣(虽已半旧,浆洗得却格外干净),第一次主动踏出小院,前往父亲赵翰的书房请安。
书房内,香烟袅袅,赵翰正在处理一些地方送来的信函。
这位名义上的父亲,掌管着一府钱粮,在京畿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人物,是太子一派需得着意笼络的对象。见到数月未见的嫡长女,他眼中掠过一丝惊讶,随即是公式化的打量。
“姝儿来了?身子可大好了?”他放下笔,语气平静,带着疏离的客套。赵静姝很清楚,她缠绵病榻生死一线时,这位父亲大人连一次“探望”都未曾有过。
此刻的嘘寒问暖,不过是尽一点表面的义务,或许,心底也有一丝对她亡母——那位出身不高却曾为他助力不少的元配夫人——的些许歉疚。
“女儿不孝,累父亲挂心了。”赵静姝盈盈下拜,声音平静,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托赖父亲福泽庇佑,侥幸熬过来了。”
赵翰点点头:“嗯,好了就好。如今春寒料峭,更要注意身体,缺什么,遣人来告诉管家一声。你母亲(柳氏)……”他话未说完,就被赵静姝的动作打断。
只见赵静姝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再次提起裙摆,双膝重重地跪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
“女儿……愿替父亲、替赵家,拼一个前程!”
这句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赵翰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他脸上的波澜不惊瞬间龟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审视,紧接着是难以言喻的精光在眼底急速汇聚、沉淀。那层看似温和的伪装被彻底撕开。
“你说什么?”赵翰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压迫感,不再是先前纯粹的官腔,“你再说一遍。”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锁住跪在地上的女儿,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她。
赵静姝抬起头,迎着父亲极具穿透力的目光,没有半分退缩。她清晰地看到那双眼睛里没有了虚假的关切,只剩下冰冷的审视和飞速运转的算计。
那熟悉的寒意再次爬上她的脊椎,但也伴随着一丝早知如此的解脱。她赌的,就是这权力欲望下的交易!
“女儿说,女儿愿意入宫参加选秀!”她一字一顿,清晰地重复,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
“女儿虽是蒲柳之姿,亦知‘覆巢之下无完卵’。嫡长之身在此,或可为父亲在京畿更上层楼,为太子殿下笼络人心多添一重保障。女儿……只求一处可安心修养、无惧蛇虫惊扰的居所。”
她的话,赤裸裸地将“嫡长女”的身份价值、可能带来的政治收益、以及自己卑微的诉求(一个安全的庇护所)摆上了桌面。这不是父女情深,而是一场血淋淋的交易。
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窗外鸟儿清脆的鸣叫显得格外刺耳。张二丫紧张地捏着衣角,大气不敢出,只恨不能挡在小姐身前,生怕老爷一个震怒……
时间仿佛凝滞了。
终于,赵翰喉咙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短促笑声。那笑声里,竟有几分激赏!
“哈哈……好!好一个‘替赵家拼一个前程’!好一个‘嫡长之身在此’!”赵翰脸上的寒冰瞬间消融,甚至带上了一抹堪称“和煦”的笑容,他亲自起身,大步走到赵静姝面前,伸出双手,竟是要扶她起来,
“快起来!我的好女儿!为父竟不知你病了一场,心思倒是通透了!”
这份突如其来的亲昵,带着上位者对有价值棋子骤然发现的热情,让赵静姝浑身一僵,强忍着不躲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