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皮卡|1959 THE TRUCK(1)

六月初一个炎热的夜里,雷·卡尼的表弟弗雷迪带他去偷东西。那天他也像平时一样东奔西跑——先去上城,又进下城,[1]在城市里弯弯绕绕、来回穿梭,就像他嗡嗡作响的皮卡引擎一样连轴转。第一站是无线电街,卡尼在那儿卸下最后三台收音机,其中两台是RCA牌,一台是米罗华牌的,然后取走先前留在那里修的电视。他放弃再做收音机的业务了,因为这一年半以来,不管他把价格压得多低,哪怕去求别人买,都没能卖出去一台。现在这些收音机占着地下室,而他需要腾出些地方来放下周从阿金特运来的新躺椅,还有那天下午他可能从一个过世老太太的公寓里运回来的随便什么东西。三年前,这些收音机还是抢手货;而如今,它们被皮条固定在皮卡的货厢里,毯子遮住了它们光亮的红木机箱。皮卡在西城公路凹凸不平的车辙道上颠簸前行。

那天早上的《论坛报》又刊出一篇文章,说市政当局准备拆除西城公路的高架路段。这条路狭窄不说,还到处是鹅卵石,打从开建就是个豆腐渣工程。天气好的时候,来往的车子你挨我挤,整条路水泄不通,刺耳的喇叭声和咒骂声此起彼伏。一到雨天,坑坑洼洼的地方就化作暗藏危险的恶潭,随时可能泥水四溅。上个礼拜,一名顾客晃晃悠悠地走进店里,头包扎得像个木乃伊——他走在那该死的高架桥下时,被掉下来的一段栏杆砸到了脑袋。他说他要打官司。卡尼说:“反正是你占理。”开到第23街附近时,皮卡的轮子磕到了路面的一个大坑,卡尼想这一震怕不是连一台RCA收音机都能从货厢给甩进哈得孙河里了。在安全无虞地开出杜安街后,他才舒了一口气。

卡尼要去无线电街找的人在考特兰中段最繁华的地方,这里离格林威治村不远。他在能修各种款式收音机的“塞缪尔的神奇无线电”维修店外找了个空位停车,然后去看阿罗诺维茨的店是不是开着。去年有两次,他一路来到市中心,却发现阿罗诺维茨的店大中午的关着门。

几年前,走过这条街上鳞次栉比的店面就像转动收音机的旋钮一样——这家店的大喇叭扬声器朝街道大声播着爵士乐,下一家店放的是德国交响乐,再之后是拉格泰姆音乐[2],如此种种。店家有“S&S电子”“兰迪的一流产品”“收音机之王施坦威”。现在,为了最大程度吸引年轻人,店家更常播摇滚乐,而挤满橱窗的大多是电视机:杜蒙和摩托罗拉的最新款,还有别的牌子的电视。金色硬木外壳的电视柜,新潮美观的便携天线,还有把显像管、调谐器和唱机都放进同一个柜子的三合一高保真组合音响,这设计真精巧。不变的是卡尼蜿蜒的行走路线,所经之处尽是大量的真空管、音频变压器和冷凝器,这些东西吸引着来自三州各地的工匠。这里有各种零件,不论品牌、不论型号,一应俱全,价格优廉。

地铁第九大道高架线原来经过的地方有个通风井,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了。在卡尼还小的时候,他的父亲曾经在做神秘的差事时带他来过这里一两次。卡尼仍然觉得他有时能从街上的音乐和人们讨价还价的喧嚣中隐约听到火车的隆隆声。

阿罗诺维茨弓着腰,俯在玻璃柜台上摆弄着一个小玩意儿,他的眼窝里卡着放大镜。“卡尼先生。”他咳着向卡尼打招呼。

没有多少白人会管卡尼叫先生,反正市中心里没有。卡尼第一次来这条街做生意时,白人职员都假装没看见他,只招待在他之后进店的业余无线电爱好者。他清了清嗓子,又向店员示意了一下,但仍然像个黑影似的被无视。卡尼在一家又一家商店忍受着例行公事般的羞辱,直到他沿着黑铁台阶走进“阿罗诺维茨父子公司”。老板问道:“先生,需要帮忙吗?”这句“需要帮忙吗”只是普通的问候,而非话里有话式的诘问你在这里做什么。那时的雷·卡尼还是能察觉出这种细微差异的。

那是卡尼第一次和阿罗诺维茨说他要修收音机,他那阵子刚开始搞这项副业——九成新的二手家具。在他试着解释收音机的毛病时,阿罗诺维茨打断了他,径自开始拆解收音机的外壳。自此之后卡尼就没再多费口舌,他只消把要修的收音机摆在专家面前,交由他全权处理。阿罗诺维茨一般会一边疲惫地叹息和咕哝着,一边用锃亮的工具敲敲打打,排查问题。他用诊断仪测试收音机的保险丝、电阻。阴暗的商店靠墙位置有几个钢制文件柜,阿罗诺维茨校准完电压后会在文件柜中没有标号的托盘里翻找些什么。如果某些关键的地方不对劲,他会在椅子上转个身,急匆匆地跑进后面的工作间,发出更多的咕哝声。他让卡尼联想到公园里一只丢了坚果后乱窜乱跳的松鼠。或许无线电街的其他松鼠能理解这种行为,但对于卡尼而言,这只是动物的疯狂行为。

这时卡尼一般会到街上去买个火腿奶酪三明治,好让阿罗诺维茨安静地工作。

而阿罗诺维茨也总能找到适合的零件,修好收音机。然而,电视机却让这个老人很烦恼。他一般会让卡尼隔日来取,或者等下周新显像管或电子管到货之后再来。他不愿意出门去请教对手而使自己蒙羞。这就是卡尼那天早上去找阿罗诺维茨的原因:上周他留下一台二十一英寸的飞歌电视机。要是幸运的话,这个老人还会把他手头的收音机收走。

卡尼把一台大RCA收音机搬进店里,转身要去拿下一个。“我叫那孩子帮你,”阿罗诺维茨说,“但我得扣他的工时。”

那个脾气乖戾、脸上有麻子的男孩雅各布来自拉德洛街的一个贫民窟。据卡尼回忆,此前这个孩子起码已经有一年多没有在那里工作了。阿罗诺维茨店面招牌上的“父子公司”几个字曾经令人向往——尽管阿罗诺维茨的妻子很久以前就搬回泽西和她姐姐住了,但夸口和虚张声势可是无线电街各店家的座右铭。诸如“城市之巅”“价值之屋”“不可击败”。几十年前,电子产品的繁荣使这个社区成为移民实现野心的舞台。你只需要挂上一块招牌,开展宣传,从柴米油盐的琐事中抽身出来。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你再开一家分号,把经营规模扩展到隔壁破产的店面。等到想退休了,你就可以把生意传给孩子们,自己搬到长岛新开发的郊区去养老。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卡尼觉得阿罗诺维茨应该放弃“父子公司”这套东西,转而追求些更时髦的东西:抗信号干扰的电视和收音机,以及喷气机时代的电子产品。但那会使他们的角色发生对调,因为现在都是阿罗诺维茨在提供建议。一个商人对另一个商人,总体上都是“先把你自己治好吧,医生”之类的泛泛之谈。同样,卡尼也并不需要这位老人在会计实务和商品存放方面的建议。他从纽约市立大学皇后学院获得的商学学位挂在他的办公室里,旁边还摆着一张莉娜·霍恩[3]的签名照片。

卡尼把三台收音机都搬进来了。这条街上的人流已不复往日的熙来攘往。

“不用检查了,它们没坏。”当阿罗诺维茨展开他那一卷带槽的绿毡工具包时,卡尼说道,“我只是觉得你或许想要它们。”

“它们没毛病吗?”就好像能用的东西对阿罗诺维茨来说是一个陌生的命题。

“我是来取电视的,不过也想看看你对这些收音机感不感兴趣。”一般来说,修收音机的人怎么会需要收音机,但换个角度想,每个商人都有一门副业。卡尼知道阿罗诺维茨也是如此,“比如把它们拆了什么的?”

阿罗诺维茨垂下肩膀。“零件啊。卡尼先生,我确实没有顾客,但我已经有不少零件了。”

“你有我啊,阿罗诺维茨。”

“对,卡尼先生。而且你是个很可靠的顾客。”他向卡尼的妻子和女儿致以问候。又要生了?恭喜恭喜。他的大拇指抵着黑色吊裤带往下滑,一边思忖着。灰尘在光线的映照下纷纷扬扬。“我认识一个住在卡姆登的人,”阿罗诺维茨说,“他是专门搞这个的。也喜欢RCA收音机。或许他会对这些东西感兴趣。你先放这儿吧,等你下次来的时候就知道了。”然后是米罗华收音机。胡桃木箱体,搭配十八英寸低音喇叭和科拉洛牌转换器,这也是三年前的抢手货,“把那个也留下吧,看看怎么样。”

阿罗诺维茨一直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脸颊、耳垂和眼皮都耷拉着,连他那可怜的姿势也是一样。就像是他在弯腰修理时,身体逐渐被那些机器吸了进去。随着他对现实的妥协,那股将他身体向下拽的力近来也增强了。商品已经变了,顾客也换了一拨人,他的抱负也不像当初吹嘘的那么盛大。好在他还有一些消遣,能让自己在这暮年的日子里忙个不停。

“我修好你的电视了。”阿罗诺维茨说。他咳嗽时用一条褪色的黄手帕捂着嘴。卡尼跟着他走到了后面。

商店的名字——橱窗上的金色大字——是一码事,破旧的前厅是另一码事,而这个房间则传达了第三种、完全是精神层面上的东西。不同于前面,这里的气氛阴暗而又令人肃然起敬,无线电街的吵闹声在这里归于平静。金属架子上乱七八糟地堆着拆解的接收器、大小不一的显像管和一堆堆机器。聚光灯照着房间中央的木质工作台,布满刻痕的桌子上有一块空位,就像在等待下一个待修的机器,桌子周围整齐地排列着工具和四四方方的测量仪器。半个世纪前,这个房间里的大部分东西都还不存在,它们还只是发明家脑海里尚未成形的构想——但突然之间就出现了这样的房间,人们在这里保存着这些东西的秘密。

直到下一个发明的出现。

那里的一张折叠式行军床曾经是那个男孩的书桌,上面铺着一条卷成S形的格子毛毯。他是在那儿睡觉吗?跟在阿罗诺维茨后面时,卡尼发现他的身材变得愈发消瘦。他本想问候一下他的健康情况,但话到嘴边,还是没说出口。

阿罗诺维茨在前门摆了一台布满灰尘的晶体管收音机,但在后面,各种物件移动得更加频繁。卡尼的飞歌4242也在地板上。弗雷迪用一台摇摇晃晃的手推车把它送到卡尼的店里,发誓说它“状况绝佳”。有时卡尼觉得有必要向他的表弟撒谎,直到圆不下去;因为他对弗雷迪的爱是如此之深,哪怕最轻微的不信任都会让卡尼感到羞愧。但当他插上电源打开电视时,他得到的回报却是电视中间的一个白点和一阵暴躁的嗡嗡声。他没问弗雷迪是从哪儿弄来这台电视机的。他从来都不问。当卡尼给电视标上正确的价格时,它也就移出了“九成新”的区域。

“在箱子里还没开过封呢。”卡尼说道。

“啥?哦,这些东西。”

洗手间门口有四台全波段的银音电视,装在金色木质的洛贝电视柜里。这些电视由西尔斯公司制造。卡尼的客户从小就对这个品牌怀有敬畏之心,他们的父母只有通过商品目录才能订购到这些产品,因为南方城镇的白人男性要么是不愿意卖给他们,要么是借机敲他们一笔。

“昨天有个男的送过来的,”阿罗诺维茨说,“他说这些电视是从卡车上掉下来的。”

“包装箱看起来挺好的啊。”

“那应该是没怎么摔到吧。”

电视的零售价是一百八十九美元,假设此外还有二十块是白人商店加的哈莱姆税;因为对黑人额外收费并不仅限于梅森—迪克森[4]以南的地区。卡尼说:“我或许能卖出去一台。”按每台一百五十美元的价格且允许客人分期付款的话,这些电视会自己长出双脚,唱着国歌《星条旗》阔步走出店门的。

“我可以给你分两期。那台飞歌我会帮你修的,只是一条电线接触不良而已。”

他们敲定了电视的买卖。在卡尼朝门外走时,阿罗诺维茨问道:“能帮我把你那几台收音机拿到后面去吗?我喜欢把前厅保持得像模像样的。”

回上城的时候卡尼选择走第九大道,因为他不愿意带着新电视走那条颠簸的高速路。留下三台收音机,带走三台电视机,这对于他的一天来说还算个不错的开始。他让拉斯蒂帮忙把电视机搬到家具店里,然后开车去第141街那个过世老妇人的公寓。他在巧克福纳咖啡厅吃了两个热狗,喝了一杯咖啡,这就是他的午餐。

* * *

百老汇大道3461号的电梯坏了。警示牌也在上面挂了有好一段时间。卡尼数了数到四楼一共有多少级台阶。如果他一会儿需要把买的东西拖到皮卡上的话,他想知道下来时要诅咒多少级台阶。二楼有人在炖猪蹄,三楼则有股臭袜子味。此情此景让人有种白跑一趟的预感。

应门的是老太太的女儿鲁比·布朗。公寓的地面有点不平整,她打开四楼G号房的门时,门底刮到了地板上。

“雷蒙德。”她说道。

但他想不起来她是谁。

“我们一起念的卡弗高中,我低你几级。”

他点点头,好像想起来似的。“希望你节哀顺变。”

她向他道谢,低头看了一会儿。“我来北边处理母亲的后事,蒂米·詹姆斯让我给你打个电话,看看你会不会想要这里的家具。”

卡尼也不知道这个蒂米是谁。他刚拿到这辆皮卡时,会借给别人用,之后他开着它买二手家具。那时他认识所有人。而现在他已然从业多年,也早已名声在外了。

鲁比打开大厅的灯。他们走过厨房和大厅外的两间卧室。墙壁破损不堪,到处是灰泥污迹——布朗夫妇在这里住了很长时间。看来是白跑一趟了。一般来说,当他接到一个卖家具的电话时,人们对他打算买的东西有种异想天开的认知。就好像他会把所有旧货都买走一样,比如说布面松弛、弹簧从里面打着旋儿戳出来的沙发,还有扶手早已被汗液包浆的躺椅。他又不是搞垃圾回收的。发现了好东西是很值得,但错误的线索浪费了他太多的时间。但凡拉斯蒂能有一点判断力或品位,卡尼就可以派这个助手来做这件事,只可惜他没有。他只会拿回去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不过卡尼错估了这次到访。明亮的前厅可以俯瞰百老汇大道,救护车的声音都能传进来。角落里的那套餐桌椅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物件,有些缺损和暗淡。地上褪色的椭圆形地毯显示出屋主习惯的行走路线。但屋里的沙发和扶手椅仍是崭新的样子。现在大家都喜欢海伍德—韦克菲尔德家具香槟色的饰面。而且它们外面还包裹着透明的塑料保护套。

“我现在住在首都,”鲁比说,“在医院工作。我和母亲唠叨了好多年,让她把那张沙发处理掉,太旧了。两个月前我给她买了这些新家具。”

“首都?”他说道。他取下了塑料保护套。

“我喜欢那里。没那么……你懂的?”她示意着楼下嘈乱的百老汇大道。

“当然。”他摸了摸绿色天鹅绒的内饰:全新品。“从哈罗德先生家买的?”既然她不是从他那儿买的,而且布卢姆斯坦百货公司也不经营这个系列的沙发,那么她只有可能是从哈罗德先生家买的。

“对的。”

“保养得很好。”卡尼说道。

工作结束后,雷蒙德又看了看鲁比。她穿着灰色裙子,身材很丰满,但眼神中流露着疲态。她梳着意大利风格的鬈发,卡尼脑海中却突然闪现出记忆中的场景——鲁比·布朗像个四肢粗壮的少年,梳着两条长长的印第安马尾辫,身着浅蓝色衬衫,白色的衣领是彼得·潘那种样式。那时她和一群用功的女孩混在一起。她的父母是那种严厉的类型。

“啊对了,是卡弗高中。”他说。他在想黑兹尔·布朗是不是已经去世了。卡尼脸上,就像你参加自己父亲或母亲葬礼时的表情。过去的记忆突然浮现在脑海里,这件小事或那件大事,亲身经历的事情。尽管卡尼的父母都已不在人世,但他没有这样的经历,所以他有些好奇那是种什么感受。“希望你能节哀顺变。”他又说了一遍。

“去年医生告诉她,说她的心脏有点毛病。”

那时他高四,她高二。十一年前,也就是1948年,当时他正忙着处理事情。把自己打扮得精精干干。因为没人愿意帮忙,所以他只好自己动手。学着做饭,学着在欠费通知送来的时候付账,学着在房东来的时候东拉西扯。

总有一帮比他小的孩子任其差遣,他们是鲁比的同学。和卡尼同龄的那些野孩子以前就认识他,不过他们都不去找他的麻烦,因为他们曾经是一起的玩伴。但奥利弗·汉迪和他的狐朋狗友们可都是街上的野蛮人。奥利弗·汉迪的两颗门牙不知何时被打掉了,他从来不会轻易放过卡尼,总要没事找事。

奥利弗和他的同伴取笑他衣服上的污渍,取笑他身上这件不合身的衣服。他们说他闻起来像垃圾车。那时的卡尼是什么样子呢?骨瘦如柴、害羞腼腆,说句话都结结巴巴的。他的个子在高三时蹿了六英寸,就好像他的身体知道要负起他作为成年人的责任一样。卡尼在第127街的旧公寓里孑然一身,家里没有父母走动给孩子带来的安心感,烦恼也不会一觉醒来后就消失无踪。早晨去上学时,他把那些空房间的门关上,然后坚强地面对即将发生的事情。但好在当奥利弗在糖果店外、在学校后面的楼梯间取笑他时,他已经自己摸索出了洗净污渍的正确方式,以及如何给裤子折边、在上学前好好洗个澡等生活技能。他嘲笑着那个振作起来之前,一副颓废模样的自己。

将这一切霸凌画上句点的是一根铁管猛砸到了奥利弗的脸。那根铁管居然弯成了U形,就好像从水槽下面拿出来的那样。当他们在阿姆斯特丹大道和第135街街角围住他时,卡尼朝他们甩去了那根铁管。他父亲的声音回响在耳边:就要这样对付胆敢欺负你的黑鬼。不过他在学校看到奥利弗的时候心里很不好受,他的头肿了,只敢偷偷摸摸地溜着走。后来他知道他父亲曾敲过奥利弗父亲的竹杠,卖给他的大麻是次品,这解释了奥利弗为什么会一直针对他。

那是他最后一次动手打架。在他看来,生活教会你不必按照别人教导的方式活下去。尽管你没有办法决定自己来自哪里,但更重要的是你决定去哪里。

鲁比决定去一个新的城市,而卡尼选择了从事家具行业。如果某个家庭看上去和他童年的记忆相反,那对他就很有吸引力。

他和鲁比说了很多有关那所旧学校的事,还有他们讨厌的老师的坏话。他们有时会产生共鸣。她长着一张漂亮的圆脸,当她笑起来时,他意识到华盛顿特区是个不错的选择。只要你想的话,总是可以找到离开哈莱姆的理由的。

“你父亲以前在街角的车库工作。”她说。

在主业没什么赚头的时候,他父亲时不时会去“奇迹修车厂”打工。那里给的是时薪,而且工作很稳定。店主帕特·贝克在金盆洗手之前是他父亲最好的朋友。但他的金盆洗手也只是相对而言,因为并非每一辆停在这里的车都是合法的。正如卡尼所说,那个修车厂就像个搅拌器,和他自己还有阿罗诺维茨的店一样。东西像潮汐一样进来又出去。

帕特从很久以前就欠卡尼父亲一份人情,所以只要卡尼父亲需要,帕特就会给他工作。“当然了。”卡尼应着鲁比的话,等待她再说点什么。每当有人提到他父亲时,后面通常会跟着一段不光彩故事。我看到两个警察把他拖到芬尼安家门口或者他用垃圾桶的盖子打这家伙。然后卡尼就得寻思该做出什么表情来。

但鲁比没有分享任何不光彩的轶事。“修车厂几年前就倒闭了。”她说。他们就沙发和配套扶手椅谈妥了一笔交易。

“那台收音机怎么样?”她问道。它在一个小书柜旁边。过世的老妇人黑兹尔·布朗在收音机上的一个红色花瓶里放了一束假花。

“我就不收那台收音机了。”他说。他给了公寓管理员一点小费,让他帮忙把沙发搬到皮卡上,他明天会派拉斯蒂回来拿扶手椅。对了,从一楼到四楼一共有六十四级台阶。

* * *

“卡尼家具店”在他接手之前就是一家家具店,在那之前亦是如此。撑到现在大约五年,卡尼已经超越了前两任租客,拉里·厄尔利和盖布·纽曼。拉里·厄尔利性格孤僻,不适合做零售生意;盖布·纽曼在一个寂静的深夜卷铺盖跑路了,留下一群愤怒的债权人、他的家人、两个女朋友和一只短腿猎犬。迷信的人可能会认为这个地方是因为放置家具而受到了诅咒。这个店面看上去不怎么样,但也许能让一个人飞黄腾达。卡尼把前面租客失败的计划和梦想当作养料,用来帮助自己实现抱负,就像倒下的橡树化为养分滋养着橡果一样。

对于第125街而言,这个店面的租金很合理,地理位置也很好。

为了应付六月的炎热,拉斯蒂有两个大风扇。他有个讨厌的习惯,总是把纽约市的天气和他的家乡佐治亚州的天气做比较。在他的描述里,佐治亚州是一个降雨频繁、酷热难耐的地方。“这没什么。”拉斯蒂在所有事情上都保持着一种小城镇的时间观念,完全没有紧迫感。尽管他不是个天生的销售员,但在这家店的两年时间里,他培养出了一种接地气的魅力,很招卡尼某些客户的喜欢。承蒙莱诺克斯大道上查理发廊的手艺,拉斯蒂新拉直的头发又红又蓬松,这款新造型给了他充足的信心,帮他挣到了更多的佣金。

不管怎么样,那个星期一家具店里一笔生意都没有。“连个人影都没有。”拉斯蒂一边说着,他们一边把黑兹尔·布朗的沙发搬到了“九成新”区域。卡尼觉得拉斯蒂忧郁的声音很可爱。拉斯蒂对日常销售的渴望就像一个农民在天空中搜寻雷雨云。

“太热了,”卡尼说,“人们有更多的事情要考虑。”他们把海伍德—韦克菲尔德沙发和扶手椅摆到了最好的位置。家具店展厅里“九成新”部分的比例从去年的一成变成了现在的两成——卡尼的计算精确到每一分每一厘。这些二手货对爱讨价还价的人、指着薪水度日的人,还有那些随便进来逛逛的人有着独特的吸引力。在卡尼注意到这一点后,店里的二手货就慢慢地多了起来。卡尼家具店里的新货都是一流产品,他是阿金特沙发和柯林斯—哈撒韦沙发的授权经销商,但二手货有持久的吸引力。当顾客面前的选项是仓库发货或者当下立刻带走眼前的靠背躺椅时,这笔生意基本就十拿九稳了。卡尼谨慎的眼光意味着顾客能买到很好的家具,他对二手灯具、电子产品和地毯也同样谨慎。

卡尼喜欢在开始营业之前在他的展厅走一走。那半小时的晨光透过店面的落地窗,洒在街对面的银行上。他把一张沙发挪到不靠墙的位置,把一个待售的标识调正,再把厂家的宣传册摆得整整齐齐。他的黑皮鞋走在木地板上发出嗒嗒的声音,走过地毯时,上面的长毛绒让一切都安静下来,直到他走过地毯,声音再次响起。卡尼有一个关于镜子的理论,他认为镜子能够把顾客的注意力反射到店里的不同区域,他在检查中测试了这一理论。然后他打开家具店的大门,欢迎哈莱姆的客人。这一切都是他的,都是他那不太可能实现的王国的一部分,都是他用智慧和勤奋拼凑出来的成果。招牌上的名字让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他的店,哪怕晚上烧坏的灯泡会让“卡尼”两个字看起来很孤单。

检查完地下室,确认拉斯蒂把电视放在了他要求的地方之后,卡尼回到办公室。他喜欢保持自己的职业形象,但穿夹克太热了。于是他换上一件白色短袖衬衫,扣子间固定着一条鲨皮呢领带。他在搬收音机的时候把领带塞了进去,这样就不会碍事了。

他在办公桌上计算着当天的数字:算好几年前置办收音机的成本,算好买电视机和布朗夫人家具花的钱。如果天气还是这么炎热,顾客都不来的话,手头的现金就不那么令人振奋了。

下午逐渐过去,但他还是平不掉收支簿,不管是今天还是什么时候,他的收支簿永远都平不了。他反复检查谁没有按时付分期的款项。有太多人没有按时付款。他考虑这件事已经有一阵子了,想要不再提供分期付款的购买选项。毫无疑问,他的顾客肯定喜欢分期付款,但他再也承受不了现金流吃紧带来的压力。派人去催收使他疲惫不堪。这样弄得他好像是某个往外派遣打手的犯罪头目一样。他的父亲也做过类似工作,在他猛敲某家前门的同时,公寓走廊里的每个人都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有时不时的后续威胁……卡尼停下思绪。他手里也有一帮赖债不还的人,在续约和给他们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这类问题上,他表现得相当宽厚仁慈。但他现在有点施展不开了。好在伊丽莎白会安慰他,不让他感到难过。

就快到打烊的时间了。在卡尼的意识里,这时候的他应该已经在回家的路上,而且离家只有一个街区的距离了。但拉斯蒂向顾客介绍的那句“这是我们最畅销的产品之一”把他拉回了现实。他透过书桌上方的窗户看到了这天的第一对顾客。那是一对年轻的夫妇。怀孕的妻子和丈夫一边听着拉斯蒂的唠叨,一边认真地点头。即便他们可能连拉斯蒂在说些什么都不知道。妻子坐在新的柯林斯—哈撒韦沙发上,给自己扇风。她很快就要生了。看起来她甚至有可能直接在店里沙发的防污坐垫上把孩子生下来。

“需要给您倒杯水吗?”卡尼问道,“我叫雷·卡尼,是这家店的老板。”

“好的,麻烦了。”

“拉斯蒂,你能给这位女士倒杯水吗?”他把领带从衬衫纽扣间解了下来。

他面前的是威廉姆斯夫妇,他们刚搬到莱诺克斯大道的新家。

“威廉姆斯太太,如果你感觉现在坐的沙发很熟悉,那是因为它上个月出现在了《唐娜·里德秀》[5]中。记得医生办公室的那场戏吗?它真的很受欢迎。”卡尼如数家珍地列出梅洛迪系列的特点。太空时代的轮廓,经科学测试的舒适度。拉斯蒂拿给威廉姆斯太太一杯水——他不紧不慢,为了让卡尼顺利过渡到卖沙发的阶段。她喝着杯里的水,歪着头,仔细听着卡尼的话,或者是她子宫里那个生物的动静。

“说实话,”丈夫说,“天气太热了,先生,简需要坐一会儿。”

“那这张沙发再适合不过了——这就是它们的用途。如果可以的话,我能请教您是从事什么行业的吗,威廉姆斯先生?”

他在麦迪逊大道上的一所小学教二年级的数学。卡尼撒了个谎,说自己的数学一直都不怎么样。威廉姆斯开始谈论如何让孩子们尽早对数学感兴趣,这样他们就不会被吓倒。死记硬背,就像一些新教材里写的一样。不过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

威廉姆斯夫人的预产期是两周后。会是个六月的婴儿。卡尼试图提出一些关于六月出生的孩子都很好养活的话题,但没能成功。“我和我爱人,我们将在九月迎来我们的第二胎。”他说。这句话是真的。他从皮夹里抽出梅的照片,“这是她过生日时穿礼服的样子。”

“实话实说,”威廉姆斯说,“我们要过段时间才买得起新沙发。”

“那也无妨。我带你四处看看。”喝完一杯水后不假装感兴趣是不礼貌的。

当一群人停在一个地方,气氛尴尬到只能听得到众人的呼吸声时,就很难进行一次像样的展厅之旅。这个丈夫在靠近展品后立刻畏缩了,仿佛一靠近就要从他的口袋里掏出钱来似的。卡尼记得那些日子,所有的东西都太昂贵,而对他们而言那些却都是必需品。那时只有他和伊丽莎白,两人新婚不久,要在这个世界上闯出属于他们自己的路。他当时刚盘下这家家具店,连油漆都是新涂的;除了她,没人认为他会成功。当她在一天结束时扶着他,告诉他说他可以做到的时候,卡尼对她给予自己的这些陌生玩意儿感到很困惑。他不知道该把伊丽莎白对他的支持定义成善良还是信任。

“模块化的设置会让你房间的每个角落都变得宜居。”卡尼说。他推销着阿金斯新家具套组的优点,他也真的相信这些东西——新的马鞍形外形和锥形的沙发腿使它看起来像飘浮在空中一样,看——与此同时他的思维也跟着飘到了其他地方。这些孩子和他们付出的努力。据他了解,演员每天晚上都是这样的,他们之中最优秀的人一边说台词,一边在脑海里回想着昨晚的争论,或者在看到第五排的男人时突然想起到期未付的账单;那个男人和银行职员长得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说不定就是他呢。你要每晚都来才能发现演出中的错误。或者加入他们,一边忍受着自己的分心一边又回到现实。他想,在这个城市里独自闯荡,白手起家是很困难的——

“让我看看这个吧,”威廉姆斯夫人说,“我只是想体验一下这是种什么感觉。”

她突然站了起来。他们三个人站在阿金特沙发面前,青绿色的靠垫就像热天里诱人的凉水。

她一直在听着,啜饮着。威廉姆斯夫人脱下鞋子,横躺在弯曲的左扶手上。她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他们以比平时更少的定金做了一笔交易,而且卡尼给了他们一个慷慨的分期付款方案。整件事都很荒唐。签完合同后,卡尼锁上了门,以防止自己再次判断失误。阿金特的都市系列是一项很可靠的投资,凭借其化学处理过的环形波纹坐垫和气垫核心,在一项产品盲测中夺魁。有八成的受访者都认为它是最舒适的沙发。而且它能用很长时间,几个孩子都大了,它还在那里。他很高兴自己没有告诉拉斯蒂和伊丽莎白想要取消分期付款的想法。

拉斯蒂下班之后家具店里就剩卡尼一个人了。这一天以他支出了那么多钱而结束。他不知道能从哪里弄来租金,但好在现在还是月初。你永远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电视很精致,威廉姆斯夫妇是一对很好的小夫妻。帮他们一把挺好的,只可惜在卡尼年轻的时候没人帮过他。“我也许是个破产的人,但我可不是个恶棍。”他自言自语道。每逢有这种感觉的时候,他总是这样自言自语。现在他很疲惫,虽然有点绝望,但也很豁达。卡尼关掉了家具店的灯。

注释

[1]纽约曼哈顿岛为长条形,从北到南大致可分为上城、中城、下城三个区域,上城大约在中央公园以北、以哈莱姆为核心一带,下城则是传统的市中心,是繁华的金融商务区。——中译注,下同。

[2]吸收了欧洲古典音乐与非洲音乐的切分节奏演变而成的音乐形式,最初流行于十九世纪末的美国南方黑人社交圈。

[3]莉娜·霍恩(Lena Horne,1917—2010),美国歌手、女演员和舞蹈演员。十六岁开始在哈莱姆夜总会登台,后成为好莱坞第一代黑人女星。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成为美国民权运动的代表人物之一,支持废除种族隔离制度。

[4]美国宾夕法尼亚州与马里兰州、特拉华州之间的分界线,南北战争期间是自由州与蓄奴州的界线。

[5]美国情景喜剧,于1958年开播,主要表现中产阶级家庭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