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联合纪元2242年
地点:东亚动力核心,新长安市,旧四坊
六月的酸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
它们不像几个世纪前古书里描绘的梅雨那般温婉,带着诗意。新长安的雨,是工业废气与云层水汽苟合后的产物,冰冷、黏腻,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金属铁锈味。雨丝斜斜地织成一张灰色的网,将这座庞大到令人窒息的城市笼罩其中。
雨滴敲打在“林氏漆艺坊”那块饱经风霜的木制招牌上,发出沉闷的“嗒、嗒”声。招牌上的三个字是林瑶的爷爷亲手刻的,笔锋瘦硬,曾几何时,它们被填上金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而现在,金色早已剥落,只剩下被酸雨侵蚀得发黑的木头,如同一个沉默而固执的老人,在这片霓虹与全息投影交织的钢铁丛林里,守护着最后的、行将熄灭的火种。
林瑶正跪坐在工坊内室的榻榻米上,面前是一只断裂的仿生鸟翅膀。这是城中一位小有名气的机械艺妓的表演道具,在一次演出中意外损坏。鸟翅的骨架是最新款的记忆金属,羽毛则是昂贵的柔性光学纤维,可以根据音乐变幻出流光溢彩的图案。但它的主人不要原厂的冰冷修复,她想要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这是林瑶为数不多的生意来源——为那些厌倦了“万象核心”公司流水线产品的边缘客户,提供一点带着“人味儿”的定制服务。
她没有去看那闪烁的纤维羽毛,而是专注于翅膀断裂的关节处。那里的外壳是一小片复合陶瓷,此刻已经碎裂。林瑶要做的,是用大漆来修复它。
这听起来像个天大的笑话。在一个人体可以像零件一样随意更换、数据流取代了人类情感的时代,谁还会对这种源自数千年前的古老工艺感兴趣?大漆,这种从漆树上割取的汁液,工序繁复,耗时漫长,稍有不慎还会引起剧烈的皮肤过敏。它的价值,在“效率至上”的新长安,几乎等同于零。
但林瑶不这么想。
她用一把极细的竹制刮刀,小心翼翼地将调好的黑色漆膏填入裂缝。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不是在修复一个机械部件,而是在为一位受伤的生灵包扎伤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混合气味——生漆独特的、微酸的树木芬芳,混杂着旧木头、灰尘以及窗外飘入的赛博都市的潮湿气息。
她的手指纤细而稳定,指甲缝里残留着洗不掉的各色漆痕,与这个时代流行的、能随时变换颜色的电子美甲格格不入。在这个房间里,时间似乎流淌得格外缓慢。墙上挂着一排排大小不一的木制、竹制工具,每一件都被摩挲得温润光滑。角落里,几件尚未完成的漆器木胎,静静地覆盖着麻布,正在荫房里等待着下一道工序,如同沉睡的蝉蛹。
这里的一切,都与窗外的世界形成了剧烈的反差。
窗外,是“旧四坊”杂乱无章的建筑群。狭窄的街道上空,磁悬浮车和运输无人机像烦躁的金属飞虫,呼啸着穿过楼宇间的缝隙。巨大的全息广告牌在雨幕中闪烁,变幻着“万象核心”最新款的神经连接器广告。广告里,那位拥有完美容貌的代言人,只需一个眼神,就能控制整个智能家居系统。广告语响彻云霄:“万象核心,定义你的未来。何必亲自动手?”
“何必亲自动手……”林瑶低声重复了一句,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是啊,何必呢?当思维可以直接转化为指令,当虚拟的感官体验可以无限复制,当一切都可以被数据量化、被流水线生产时,“亲自动手”这四个字,本身就成了一种落伍,一种不合时宜的愚蠢。
她的爷爷,那个将一生都献给漆器的老人,就是在这种“不合时宜”的坚持中,耗尽了最后的心血。工坊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高昂的物料费、能源费,以及“万象核心”旗下不动产公司那永无止境的租金账单,像一座座大山,压得这个小小的工坊喘不过气来。爷爷去世后,林瑶接过了这个担子。她以为凭着自己从小学到的手艺和美术学院的知识,至少能让它活下去。
但现实比酸雨更冰冷。她引以为傲的技艺——那些需要数十道工序、历时数月才能完成的精美漆器,在市场上无人问津。人们宁愿花大价钱去购买一个“万象核心”出品的、毫无特色但印着奢侈品牌LOGO的电子摆件,也不愿为一件蕴含着匠人心血的“过时”艺术品支付哪怕十分之一的价钱。
就在这时,工坊老旧的照明系统“滋啦”一声,闪烁了几下,最终稳定在一种更加昏暗的亮度上。这是“万象核心”的能源管制系统在自动调节。旧城区的能源配给永远是最低的,尤其是在用电高峰期。天花板上那个巨大的、象征着“万象核心”无处不在的“万象之眼”Logo闪了闪红光,仿佛在无声地提醒她:你的一切,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
林瑶叹了口气,放下工具。她知道,今天的工作该结束了。荫房的湿度和温度都需要精确控制,能源的不稳定是漆器工艺的大敌。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扇积满灰尘的旧木窗。
刹那间,新长安的夜景如同一幅壮丽而诡异的画卷,毫无保留地铺陈在她眼前。远处,是市中心那些高耸入云、直插天际的摩天巨塔。其中最高的一座,便是“万象核心”的全球总部——通天塔。它像一根巨大的、由合金与玻璃构成的定海神针,塔尖的强光甚至穿透了浓密的云层,在夜空中投下一个模糊的光晕,仿佛是这座城市的人造太阳。无数条发光的磁悬浮轨道像血管一样,缠绕着这些巨塔,运送着城市的精英们。
而她的脚下,是旧四坊。这里是新长安的“皱褶”与“阴影”。建筑犬牙交错,电线如蛛网般缠结。巨大的全息投影将光怪陆离的色彩投射在湿漉漉的地面上,与地面积水里倒映出的、古旧飞檐的黑影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光怪陆离、新旧冲突的奇特景观。空气中永远飘荡着廉价合成食物的蒸汽味、劣质燃料的燃烧味,以及雨水带来的、无孔不入的潮湿。
这里是“根”,是新长安这座巨城最初生长的土壤。但如今,土壤正在被水泥和钢铁无情地覆盖。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咳嗽声从楼下传来,打断了林瑶的思绪。她皱了皱眉,这个声音很熟悉。
是住在对街的秦老。
秦老是旧四坊的“活化石”,一个专门修补旧时代物件的老人。从机械手表到胶片相机,再到那些早已被淘汰的黑胶唱片机,只要是“万象核心”系统里查不到的古董,他几乎都能修。他是林瑶工坊为数不多的“同类”,也是少数能理解她为何要坚守这门手艺的人。偶尔,他会拿着一些需要修复木壳或做漆面处理的旧物过来,两人会就着一杯热茶,聊上几句关于“过去”的话题。
但今天的脚步声,显得格外踉跄和虚弱。
林瑶心中涌起一丝不安。她快步走出内室,穿过堆满杂物的前厅,推开了工坊那扇沉重的木门。
门外的景象让她心头一紧。
秦老正靠在对面的墙上,身体蜷缩着,剧烈地喘息。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在变幻的霓虹灯光下,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灰白色。他的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油布包裹着的东西,像是在守护着什么稀世珍宝。
“秦老!您怎么了?”林瑶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触手所及,是老人冰冷而潮湿的衣衫,以及他那不正常的高热体温。
“瑶……丫头……”秦老艰难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焦急和恳求。他的呼吸像是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尖锐的啸音。“快……帮我……”
“我送您去医疗站!”林瑶说着,就要去启动手腕上那个旧款的个人终端,呼叫急救服务。
“不!别叫他们!”秦老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了她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不能……不能让‘万象核心’的人……拿到这个……”
说着,他颤抖着,将怀里那个油布包裹的物件,塞到了林瑶的手中。
那东西入手比想象中要沉。隔着油布,林瑶能感觉到它坚硬的、带着些许冰凉的棱角。
“这是什么?”林瑶问道,心中充满了困惑和不祥的预感。
“是……是‘根’……”秦老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他的眼神开始涣散,“守住……一定要……守住它……这是我们这些……手艺人……最后的……火种……”
他的话语变得支离破碎。突然,他猛地咳出一口血,暗红色的液体溅在林瑶的手背上,触目惊心。
“秦老!”林瑶惊呼出声。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的警报声由远及近。两台白色的“万象核心”医疗无人机穿破雨幕,精准地降落在街道上。它们伸出机械臂,扫描着秦老的生命体征。
“检测到生命体征急剧下降。公民编号: XA-774-B-Qin。初步诊断:急性肺功能衰竭,伴随器官老化性连锁崩溃。生存几率低于3.7%。执行‘人道主义’条例……”冰冷的电子音在新长安的夜雨中响起,不带一丝情感。
“不!”林瑶想阻止它们。所谓的“人道主义”条例,不过是“万象核心”为那些失去社会价值、又无力支付高昂治疗费用的底层公民准备的“体面”死亡程序。
但她根本无法靠近。一道柔和的蓝色屏障从无人机上展开,将她推开了几步。
秦老的身体被机械臂固定在担架上,他最后望了林瑶一眼,眼神里有哀求,有托付,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他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林-瑶读懂了那两个字。
“活下去。”
医疗无人机载着秦老,迅速升空,消失在霓虹闪烁的楼宇之间,仿佛从未出现过。
街道上恢复了寂静,只剩下冰冷的雨,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淡淡的血腥味。
林瑶呆立在原地,全身冰冷。她低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另一只手,刚才秦老抓住她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那份绝望的力度。而她的怀里,那个沉甸甸的、被油布包裹的神秘物件,此刻显得无比滚烫。
“根”……“火种”……
这些词汇在她的脑海里回响。她不明白,这个看似普通的包裹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能让秦老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拼尽全力托付给她,甚至不惜放弃治疗。
周围,几扇窗户后面,有邻居探头探脑地张望,但一看到林瑶手中的东西,又立刻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缩了回去。在旧四坊,麻烦是会传染的瘟疫,没人想沾染上。
林瑶打了个寒颤,理智告诉她,应该立刻把这个烫手山芋扔掉。秦老的死状太过蹊跷,而“万象核心”的反应也快得不正常。这东西,绝对会带来天大的麻烦。
可是,她无法忘记秦老临终前的眼神。那是一种传承的眼神,一种将最后的希望交到你手中的、沉重如山的信任。对于同样在坚守着“旧时代”的林瑶来说,这种信任,她无法背叛。
她紧紧地抱住怀里的东西,转身快步走回自己的工坊,“砰”地一声关上了大门,将外面那个光怪陆离而又冷酷无情的世界,彻底隔绝。
回到昏暗的工坊里,林瑶背靠着门板,心脏还在狂跳。她大口地喘着气,试图平复内心的震动。雨声、霓虹、秦老最后的眼神、冰冷的电子音……所有的一切都在她脑中交织成一团乱麻。
许久,她才缓缓走到内室,将那个包裹放在了自己工作用的案台上。那张案台的木料是爷爷留下来的,桌面被岁月和无数次打磨抛光,变得像镜子一样光滑温润。
她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手,解开了那层被雨水浸湿的油布。
油布之下,还有一层柔软的、泛黄的丝绸。当她掀开最后一层包裹时,里面的东西终于露出了真容。
那是一个……硬盘?
林瑶愣住了。
它看起来像是一个硬盘,但又和她见过的任何一款都不一样。它的尺寸比标准的固态硬盘要大上几圈,外壳并非金属或塑料,而是由一种深邃如夜空的黑色材料制成。那材料的质感,林瑶再熟悉不过了——是漆,是经过千百次髹涂、打磨、推光后,才能呈现出的、温润如玉、光可鉴人的顶级大漆。
硬盘的表面,用极其精湛的“螺钿”工艺,镶嵌着一幅星图。那些“星星”是细碎的、闪烁着七彩光芒的贝壳碎片,构成了一片从未见过的神秘星云。在星云的中央,用金箔绘制着一个古老的篆字——“匠”。
整个硬盘的设计,充满了古典的东方美学,却又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科技感。它的接口也非同寻常,不是“万象核心”统一标准的光子接口,而是一种更为古朴的、带着黄铜色泽的针脚阵列。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一个用非遗工艺打造的存储设备?在科技日新月异的今天,还有谁会用如此“低效”的方式去制造一个硬盘?
林瑶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着那光滑的漆面。指尖传来一阵冰凉而温润的触感,那感觉仿佛不是在触摸一件死物,而是在触摸一段沉睡的历史。她能感觉到,制造者在这件物品上倾注了何等的心血与技艺。无论是髹漆的功力,还是螺钿镶嵌的精度,都远在她之上,甚至超越了她爷爷的巅峰水准。
这绝对是一件艺术品。
但秦老说,这是“火种”。一个硬盘,如何能成为手艺人的“火-种”?
林瑶的目光落在了工坊角落里那台老旧的工作终端上。那是她父亲留下来的遗物,一台被淘汰了不知道多少代的组装电脑,为了能运行现代的设计软件,她自己动手改造过好几次,里面的零件东拼西凑,像个缝缝补补的怪物。但它有一个好处——它拥有几乎所有时代的物理接口,包括那些早已被扫进历史垃圾堆的类型。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她心中滋生。
她想要知道,这里面到底有什么。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再也无法遏制。秦老的托付,这个硬盘本身的神秘,以及她内心深处那份对于“同类”的好奇与执着,都在驱使着她。
她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个名为“匠”的硬盘,走到工作终端前。她从一堆杂乱的转接线里翻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个看起来能够匹配的转接器。
当她将那古老的黄铜针脚,对准转接器的插口时,她的手甚至有些发抖。
她不知道自己即将打开的是什么。或许是秦老收藏的一些古董设计图纸,或许是一些关于旧时代工艺的珍贵资料,又或许……是个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开,就会引来无穷的灾祸。
窗外的酸雨越下越大,敲打着屋檐,像是密集的鼓点,催促着她做出决定。远处,“万象核心”通天塔的光芒依旧刺眼,像一只永远不会闭上的眼睛,俯瞰着这座城市里所有的挣扎与秘密。
林瑶闭上眼睛,深呼吸。她想起了爷爷临终时对她说的话:“瑶瑶,手艺人的‘手’,是用来创造的。而我们的‘心’,是用来守护的。守住这门手艺,就是守住我们自己的魂。”
她睁开眼,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咔哒。”
一声轻响,硬盘稳稳地插入了转接器。
几乎在同一瞬间,老旧的工作终端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嗡鸣,屏幕猛地暗了下去。整个工坊,彻底陷入了黑暗。
“糟了,短路了吗?”林瑶心中一沉。这台破电脑本就岌岌可危,难道被这个来路不明的硬盘给彻底烧毁了?
就在她懊恼不已的时候,黑暗中,一线微光突然亮起。
光芒并非来自电脑屏幕,而是来自她面前的那个黑色硬盘。那片由螺钿镶嵌的星云,此刻正由内而外地散发出柔和的、如同呼吸般的白色光芒。光芒流转,最终汇聚到了中央那个金色的“匠”字上。
“匠”字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开始发出灼热的光芒。
林瑶被这奇异的景象惊得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紧接着,她的个人终端、工坊里所有带电的设备——无论是老旧的温控器,还是那台小小的电子时钟——屏幕上都开始疯狂地闪烁起无数行她完全无法理解的、瀑布般滚动的金色数据流。
这些数据流最终汇聚成形,在她的工作终端屏幕上,构成了一个与硬盘上完全相同的、闪耀着光芒的“匠”字。
然后,一个声音,一个无比古老、温和,仿佛穿越了数千年时光的声音,直接在林瑶的脑海深处响了起来。
【存储单元‘匠魂’……唤醒。】
【检测到外部环境:联合纪元2242年。时空坐标确认。】
【检测到连接者:林瑶。基因序列符合‘传承者’要求,技艺波动频率匹配度73.4%。】
【你好,最后的工匠。】
【我,已等待你许久。】
林瑶的大脑一片空白,她怔怔地看着眼前那发光的硬盘,听着脑海中响起的声音,完全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
这不是普通的硬盘。
这是一个……AI?一个蕴藏在古老漆器里的、拥有智慧的……灵魂?
窗外,雨声依旧。但林瑶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人生,这座城市,乃至这个被科技巨头所定义的冰冷世界,都将迎来一场无法预料的巨大风暴。
而风暴的中心,就是她,和她手中这个名为“匠魂”的、来自过去的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