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至正五年·刺桐鬼火

寅时的梆子声刚敲过三响,刺桐港的浓雾便迫不及待地吞噬了一切。这雾带着咸腥的海水味,裹着隔夜腐烂果皮的甜腻,更混杂着堆积如山的香料散发出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浓烈气息——沉甸甸的乳香、辛烈的胡椒、妖娆的龙涎香……无数异国的芬芳在这座万国金窟里发酵、蒸腾,最终化作一片粘稠混沌的白色帷幕,将整个番坊码头捂得严严实实,连天后宫那高耸的鸱吻都只余下一个模糊的狰狞暗影。

雾深处,一串算珠的撞击声穿透了粘滞的空气,清脆、急促,带着一种金属特有的冰冷质感,敲打在陈砚紧绷的神经上。

“噼啪…噼啪…噼啪…”

陈砚瘦削的身影立在“海东青”号高耸如山的船舷旁,指尖在随身携带的紫檀木金框算盘上飞快地跳动。青布直裰的下摆已被浓雾打湿,紧贴着小腿,带来黏腻的不适。他必须抢在码头税吏和那些如狼似虎的市舶司爪牙登船前,最后核对一遍这份价值五十万贯的胡椒货单。五十万贯!这个数字本身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头发慌。指尖划过光滑的算珠,那冰冷的触感是他此刻唯一的镇定剂。雾太浓了,连近在咫尺的船身都只剩下模糊的轮廓,更别提看清码头上那些影影绰绰、等待着搬运这“黑色黄金”的苦力身影。只有这算珠声,雨点般密集,是他对抗这片混沌的唯一武器。

“陈先生!”一个带着浓重波斯腔的闽南语在身旁响起,是船上的大副哈桑。这个魁梧的波斯汉子此刻眉头紧锁,脸上混杂着敬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雾太大了,水手们说舱底…舱底有点怪味道。”

陈砚拨珠的手指猛地一顿。算珠相撞,发出一声比之前更响也更尖锐的“啪嗒”,在寂静的浓雾中显得格外刺耳。

“什么味道?”他抬眼,目光锐利如夜枭,穿透雾气落在哈桑脸上。

“说不清…”哈桑下意识地搓了搓粗大的手指,指关节因常年拉缆绳而变形,“有点…有点酸,又有点呛,像硫磺混着陈年烂橘子皮…还辣眼睛!刚才阿米尔下去看缆绳,眼泪都熏出来了!”他指了指自己发红的眼角,那里确实残留着一点水光。

胡椒入眼?陈砚的心猛地一沉。胡椒辛辣,但哈桑描述的这种混合刺激性气味…绝非寻常!他想起货单上最后几行用朱砂标注的“占城新货”,以及阿卜杜勒老爷那闪烁其词的吩咐——“占城的货,清点时要格外‘仔细’些。”

“带我去看。”陈砚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他收起算盘,冰冷的金框棱角硌在掌心,带来一丝疼痛的清醒。他随着哈桑,踩着湿滑的舷梯,一步步沉入“海东青”号巨大船腹的阴影里。越往下走,空气中那股奇异的酸呛气味就越发浓烈,混杂在底层舱室固有的霉味、海水咸腥和尚未散尽的呕吐物气息中,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怪诞混合体。几个负责看守底层货舱的水手正靠在舱壁边,揉着发红的眼睛低声咒骂,用的是一种波斯语和闽南语混杂的“刺桐腔”。

“卡菲勒(异教徒)的鬼地方,这雾要把人腌成咸鱼了!”一个水手用波斯语抱怨。

“衰尾!”旁边另一个汉人水手没好气地回敬了一句,闽南话里的“倒霉”脱口而出。文化碰撞的脏话在压抑的船舱里显得格外刺耳。

哈桑费力地拉开那扇厚重的、浸透了盐渍的柚木舱门。一股更加浓烈、带着刺鼻硫磺气息的热浪猛地扑面而来!陈砚下意识地闭眼侧头,那股强烈的刺激性气体瞬间灼痛了他的鼻腔和眼睛,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他强忍着不适,眯着眼向舱内望去。

巨大的货舱如同怪兽的腹腔。借着舱壁上悬挂的几盏昏暗风灯,能看到堆积如山的麻袋,一直堆砌到舱顶的横梁。麻袋上清晰地烙着“占城贡椒”的朱砂印记。本该是纯正的胡椒辛香,此刻却被那股无处不在的、如同地狱硫磺坑般的气息彻底覆盖。空气闷热得异常,仿佛整艘船的体温都汇聚于此。灯光照不到的角落,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深邃得仿佛能吞噬光线。

陈砚的心跳在胸腔里擂鼓。他屏住呼吸,向前走了几步,靴底踩在潮湿的舱板上,发出黏腻的声响。他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想要触碰离他最近的一个麻袋。那麻袋的缝隙间,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淡黄色粉末痕迹渗出。

就在这时!

一点幽蓝色的光芒,毫无征兆地在舱底最深、最暗的角落里倏然亮起!那光芒微弱、飘忽,如同荒野坟冢间游荡的鬼火。它静静地悬浮在绝对的黑暗背景上,诡异得令人头皮发麻。

陈砚的瞳孔骤然收缩!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认得那种光!那绝非灯火,更不是磷火虫。那是…

“火!鬼火!”身后一个眼尖的水手发出了惊恐至极的尖叫,声音撕裂了船舱内凝滞的空气!

那点幽蓝光芒仿佛被这声尖叫惊醒,猛地跳跃了一下。紧接着,如同星火燎原,一点,两点,十点,百点…无数幽蓝色的光点在同一瞬间,从舱底各个角落、从那些堆积如山的麻袋缝隙里、甚至从闷热的空气中,凭空闪现!它们无声地跳跃、蔓延,汇聚成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蓝色光海!整个货舱瞬间被这诡异阴森的蓝光笼罩,如同幽冥鬼域。

“安拉至大!”

“妈祖娘娘救命啊!”

“跑——”

绝望的、混杂着不同语言和信仰的惊叫与祈祷同时爆发!但一切都已经太迟。

那片幽蓝的光海仿佛拥有了生命,贪婪地舔舐着空气。下一瞬——

“轰!!!”

不是爆炸,而是一种沉闷到极致的、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巨大轰鸣!伴随着这声巨响,整艘“海东青”号剧烈地、痉挛般地向上拱起!陈砚感觉自己像一片落叶被狠狠抛起,又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舱壁上,眼前金星乱冒,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炽白!绝对的炽白!

无与伦比的刺目白光瞬间吞噬了所有幽蓝,也吞噬了所有人的视觉!紧随其后的,是足以熔金化铁的高温热浪,如同无形的巨兽之口,带着硫磺与毁灭的气息,排山倒海般席卷了整个底层货舱!陈砚甚至来不及感到灼痛,只觉裸露在外的皮肤瞬间绷紧、干裂,头发和眉毛发出焦糊的气味。他能清晰地听到四周麻袋被点燃时发出的“哔啵”爆裂声,那是昂贵的“黑色黄金”在瞬间化为灰烬的哀鸣。无数燃烧的胡椒颗粒如同滚烫的霰弹,被狂暴的气流裹挟着,狠狠打在他的脸上、身上,留下火辣辣的刺痛。

浓烟,漆黑的、带着刺鼻焦臭的浓烟,瞬间充满了整个空间。视野里只剩下翻滚的浓烟和灼热的火光,呛得人根本无法呼吸。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陈砚捂住口鼻,凭着最后一点模糊的方向感,连滚带爬地向那扇敞开的舱门扑去。身后是人间炼狱,是价值五十万贯的财富在疯狂燃烧时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咆哮!灼热的气流推着他,将他狼狈不堪地掀出了那死亡之门,重重摔在舷梯冰冷的甲板上。

冰冷刺骨的海风猛地灌入口鼻,带着劫后余生的腥咸。陈砚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被热浪灼伤的肺叶,火辣辣地疼。他挣扎着抬起头。

“海东青”号庞大的身躯,此刻已化为一支矗立在泉州湾海面上的巨大火炬!冲天的烈焰贪婪地舔舐着黎明前最深的黑暗,将浓雾染成一片诡异的橘红。无数的火星、燃烧的碎片如同狂欢的恶魔,尖叫着升腾、飞溅,又纷纷扬扬地坠落入冰冷漆黑的海水之中,发出“嗤嗤”的哀鸣。那映照在汹涌波涛上的火光,扭曲、跳跃,如同地狱之门在海上洞开。码头上,惊恐的尖叫、绝望的哭喊、杂乱的奔跑声、船只紧急起锚的绞盘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汇成一曲繁华崩塌的末日交响。番坊晨雾被彻底点燃,曾经象征财富与机遇的港湾,此刻在烈焰的舔舐下呻吟、战栗,繁华即牢笼的窒息感,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那是香料、木头、缆绳以及某种更可怕东西燃烧后的混合气味,呛得人几欲窒息。滚烫的灰烬如同黑色的雪片,纷纷扬扬地飘落,沾满了陈砚的头发、肩膀,落在他因恐惧和灼热而微微颤抖的手背上,滚烫。

就在这时,一只穿着精致波斯纹样软底皮靴的脚,重重地踏在了陈砚面前还在微微震颤的甲板上,溅起几点滚烫的灰烬。靴子上镶嵌的金线在火光映照下反射出冰冷而残酷的光泽。

陈砚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

色目斡脱商人阿卜杜勒·伊本·哈桑就站在他面前。火光在他那张鹰隼般冷硬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深陷的眼窝里,棕褐色的瞳孔如同两口即将喷发的火山,里面翻涌着暴怒、惊惧,还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他华贵的织金锦袍下摆在热风中猎猎作响,周身散发着比燃烧的“海东青”号更加危险的气息。他身后,几个身材魁梧、面色狰狞的色目护卫按着弯刀刀柄,眼神像刀子一样剜在陈砚身上。

阿卜杜勒俯下身,那张被火光照得忽明忽暗的脸几乎要贴到陈砚的脸上。浓烈的胡椒焦糊味和主人身上昂贵的玫瑰露香气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他开口了,声音压得极低,却比火焰的咆哮更令人胆寒,那是用纯正的波斯语一字一句挤出来的诅咒:

“陈砚,我的算盘,我的眼睛…看看!看看这五十万贯的灰烬!”他猛地指向身后那冲天的火柱,手指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十日!安拉在上,我向我的主人、尊贵的万户大人起誓,只给你十日!”

他冰冷的手指如同铁钳,猛地攫住陈砚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直视自己眼中那毁灭一切的怒火。陈砚能清晰地看到他瞳孔深处倒映的烈焰,以及那烈焰中自己苍白如纸、沾满灰烬的脸。

“十日之内,把吞掉这笔货的耗子,给我从泉州港的每一道阴沟里揪出来!把每一粒胡椒,每一枚金铤,都给我找回来!”阿卜杜勒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否则…”他顿了顿,嘴角咧开一个毫无温度的、残忍的弧度,“你就代替这堆灰烬,填进泉州湾最深的海沟里,去平息海龙王和我主人的怒火!让这多神沉默的天后宫诸神,作个见证!”

他狠狠甩开陈砚的下巴,力道之大,让陈砚再次重重地跌倒在冰冷的甲板上。阿卜杜勒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吞噬了他巨额财富的炼狱之火,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猛地转身,带着护卫,大步流星地消失在混乱与浓烟之中。沉重的脚步声如同丧钟,敲打在陈砚的心上。

甲板还在余烬的烘烤下散发着高热。陈砚趴在冰冷的木板上,粗重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灰烬的颗粒和灼伤的痛楚。滚烫的泪水混合着脸上的黑灰流下,留下蜿蜒的痕迹。他摊开一直紧握的左手——那是刚才被阿卜杜勒甩开时,他下意识抠进甲板缝隙里抓住的东西。

掌心摊开。

一枚小小的、金灿灿的算盘珠静静地躺在他布满擦伤和灼痕的掌心。珠子被烈火舔舐过,边缘有些微的融化变形,但整体依然浑圆,在周围飘落的黑灰衬托下,闪烁着一种劫后余生、冰冷而诡异的金属光泽。珠子的孔洞里,还残留着半截烧焦的丝线。

算珠无声,却重若千钧。它曾是财富流转的工具,此刻,却成了悬在陈砚脖颈之上、由黄金打造的沉重枷锁的第一环。

陈砚死死地盯着掌心这枚在灰烬中未曾熔化的金算珠,指尖感受着那冰冷的、坚硬的触感,仿佛能听到它内部回荡着阿卜杜勒那十日索命的诅咒。火焰的咆哮、人群的哭喊、海风的呜咽,在这一刻都远去了。

世界,只剩下这枚滚烫灰烬中冰冷的金珠,和那深入骨髓的、死寂的恐惧。

(楔子·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