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卷着松涛掠过北冥山巅时,苏阮阮的指尖已被冻得发僵。
她望着前方被荒草覆盖的断阶,耳尖还残留着听风楼雅间里云鹤澜离去时裙角扫过的触感——那抹水色身影消失在青石板尽头时,珊瑚坠子在她颈间烫出的红痕,此刻竟隔着千里山海,在苏阮阮心口泛起隐约的灼痛。
“到了。“萧烬霆的声音像浸了霜的玉,他的断玉剑突然轻鸣一声,剑鞘上的云纹泛起微光,“祭坛在地下。“
顾萱立刻扑到他身侧,脚尖踢开半块碎石。
果然,青黑色的石砖正从腐叶下露出一角,砖缝里爬满银蓝色的星芒纹路,像极了她师父密室里那卷《上古星轨图》的拓印。“是星象祭坛!“她蹲下身,用灵力震开积年尘土,发间的青铜铃铛叮铃作响,“看这纹路走向,祭坛中心应该有块承星碑——“
话音未落,谢砚之的剑尖已挑开最后一层藤蔓。
半埋地下的祭坛呈圆形,中央立着块三人高的石碑,表面爬满细密的星纹,每道纹路都泛着幽蓝微光,像将整片夜空揉碎了嵌进去。
云鹤澜虽未到场,苏阮阮却突然想起她临行前说的“海腥味“——此刻站在祭坛边缘,风里分明裹着极淡的咸涩,像极了深海珊瑚礁间流动的潮水。
“这石头在发烫。“顾萱伸手要摸碑面,手腕却被谢砚之抓住。
剑修的掌心带着常年握剑的薄茧,力道不大,语气却冷得像淬了冰:“别急。“他指尖凝出剑气,在碑前虚划半圈,空气中浮起几缕淡金色的灵力,“有禁制,防御类的,不伤人。“
“那怕什么?“裴昭已经凑过来,他穿的月白道袍沾了草屑,发间还挂着片松叶,“本天才连万毒窟的噬心蛊都破过,还怕这老古董——“话没说完,顾萱的星纹罗盘突然从他袖中掉出来,“当啷“砸在石砖上。
顾萱立刻弯腰去捡,发顶的铃铛又响成一片:“谁让你乱摸我法器!“她拍了拍罗盘表面的灰,突然愣住。
青铜罗盘的指针正疯狂旋转,盘面刻着的二十八星宿纹泛着暗红,“不对......“她抬头看向石碑,瞳孔微微收缩,“这罗盘只对活的星轨有反应,可现在......“
苏阮阮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石碑上的星纹不知何时开始流动,原本静止的星图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组——织女星的位置西移三寸,天枢星的光尾拖得老长,竟与她昨日在听风楼窗外看到的星芒轨迹完全重合。
“这不是现在的星空。“顾萱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她用灵力引动罗盘,青铜指针突然“咔“地卡住,指向石碑右上角的某颗暗星,“师父说过,百年前六界大战时,星轨曾因归墟令的力量偏移过......“她抬头看向谢砚之,眼尾因为激动微微发红,“你说山腹石门后的黑暗藏着星陨先生的秘密,现在看来,这石碑上的,是百年前的星轨图!“
谢砚之的眉峰立刻拧紧。
他松开顾萱的手腕,手按在剑柄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时空之力。“他的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归墟令能逆转时空,当年大战后星轨偏移,或许就是因为它......“
“试试用鲛族的《星海谣》。“苏阮阮突然开口。
她望着石碑上流动的星纹,突然想起昨夜云鹤澜翻书时露出的“清歌亲启“四字——云清歌,那个被永镇海眼的鲛族女子,是否也站在这样的星图前吟唱过?
话音未落,一道清冷的歌声突然从祭坛中央升起。
众人皆是一怔。
苏阮阮转头,只见不知何时,云鹤澜已站在石碑前。
她发间的珍珠发簪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支珊瑚簪,裙裾被山风吹得翻卷,露出脚腕上系着的银铃——那是鲛族女子成年礼时,用深海珍珠串成的“听海铃“。
此刻每声轻响都像在敲人心弦,配合着她喉间溢出的歌谣,连石碑上的星纹都跟着节奏明灭。
“星沉沧海月为梭,魂归墟里命为墨......“云鹤澜闭着眼睛,指尖轻轻抚过碑面,珊瑚坠子在她颈间随着歌声起伏,“这是《星海谣》的完整唱段,我在族中秘典里见过。“她的声音带着点哽咽,“表姐的笔记里说,这首歌是开启归墟令碎片的钥匙......“
石碑突然爆发出刺目的蓝光。
苏阮阮下意识抬手遮眼,再睁眼时,眼前的景象已天翻地覆——祭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血色战场。
断剑插在焦土中,残旗被风卷得猎猎作响,远处的天空裂开一道漆黑的缝隙,像只巨大的眼睛,正往下淌着墨色的光。
战场中央,一位穿鲛绡的女子正与红袍男子对峙。
女子的面容与云鹤澜有七分相似,额间点着朱红星纹,手中握着半块泛着幽光的玉牌——正是传说中的归墟令碎片。
红袍男子的眼尾纹着火焰,嘴角勾起残忍的笑,他手中的魔刀滴着黑血,每一滴落在地上,都开出一朵血色曼陀罗。
“云清歌!“云鹤澜的惊呼混着战场的喧嚣传来。
她踉跄着向前,却撞在一道无形的屏障上,“那是表姐!
她手里的......是归墟令碎片!“
苏阮阮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云清歌的嘴唇在动,虽听不清声音,但能看出她在喊什么。
红袍男子突然挥刀,刀风卷碎了她半幅裙裾,却在触及心口时顿住——他盯着云清歌手中的玉牌,突然露出狂喜的笑,抬手就要去夺。
“小心!“顾萱脱口而出。
她的声音穿透幻象,却只惊得云清歌侧了侧头。
下一刻,红袍男子的刀突然刺穿了她的胸膛。
云鹤澜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
她的指尖抵在屏障上,眼泪大颗大颗砸在石砖上,转眼化作珍珠,“表姐......“
幻象突然开始扭曲。
天空的裂隙里涌出更多墨光,云清歌的身影逐渐透明,红袍男子的面容却越来越清晰——他眼尾的火焰纹,竟与萧烬霆腰间玉佩上的魔纹如出一辙。
“那是......“萧烬霆的声音突然卡住。
他盯着幻象中的红袍男子,喉结动了动,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玉佩,“苍梧宗记载里,百年前的魔君......“
“等等。“裴昭突然抓住苏阮阮的衣袖。
他的掌心全是冷汗,眼睛瞪得老大,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震撼的东西,“我好像......“
幻象“轰“地破碎。
石碑的光芒骤敛,众人重新站在荒凉的祭坛前。
云鹤澜跪在地上,捧着方才哭出来的珍珠,指尖微微发抖;顾萱的罗盘裂了道细纹,正“滋滋“冒着青烟;谢砚之的剑已出鞘三寸,剑尖还凝着未散的剑气;萧烬霆低头盯着玉佩,脸色比山风还冷。
裴昭却仍保持着抓苏阮阮衣袖的姿势。
他望着石碑上逐渐暗去的星纹,嘴唇动了动,最终只说了半句:“我好像......“
山风突然大了起来,卷着松涛掠过祭坛。
远处传来清越的鹤鸣,像是某种召唤。
苏阮阮望着裴昭发白的脸色,突然想起昨夜听风楼雅间里,他对着窗纸指印发呆的模样——那时她只当他又在脑补话本剧情,此刻再看,他眼底翻涌的,分明是某种被唤醒的、极其古老的记忆。
裴昭的手指还攥着苏阮阮的衣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盯着云鹤澜脸上未干的泪痕,喉结动了动,突然拔高声音:“那个女人!
方才幻象里穿鲛绡的——“他猛地松开苏阮阮,踉跄两步逼近云鹤澜,“她怎么和你生得一模一样?
连额间星纹的位置都分毫不差!“
众人的呼吸在山风中凝滞。
顾萱刚把裂开的罗盘塞进袖袋,闻言指尖一抖,青铜铃铛“叮“地轻响;萧烬霆正摩挲腰间玉佩的拇指骤然顿住,玉坠上的魔纹在他掌心压出红痕;谢砚之虽收了剑,剑尖仍斜指地面,剑气在石砖上刻出半道浅痕。
云鹤澜缓缓站起身。
她脚腕的听海铃随着动作轻颤,方才哭出的珍珠散落在脚边,像撒了把碎月。“那是云清歌。“她的声音比山风更凉,却带着某种沉淀千年的温柔,“鲛族最后一位能与归墟令共鸣的歌者,也是我的血脉源头。“她抬手抚过颈间珊瑚坠子,“每代鲛族血脉最纯的女子,都会继承她的容貌。
三百年前我化形时,族老说我的眼睛像她——“说到这里,她突然笑了,可那笑比哭还让人心碎,“原来连死亡的模样,都要复刻吗?“
苏阮阮上前一步,将她冰凉的手裹进掌心。
听风楼老板娘最擅长察言观色,此刻却从云鹤澜眼底看出了从未见过的空洞——那是被宿命刻进骨血的无力。“所以你前夜翻的那本《鲛绡遗录》......“
“表姐的笔记里只提过她是先祖。“云鹤澜抽回手,用灵力将珍珠收进螺壳锦囊,“原来不止是先祖。“她抬头看向石碑,星纹已完全暗去,像被潮水淹没的星子,“归墟令的力量,连血脉都要绑定吗?“
“轰——“
一声闷响打断了她的话。
众人惊觉石碑底部的石砖正在下沉,露出一道半人高的暗门,门内涌出的风裹着更浓的咸涩,竟比方才的海腥味重了十倍。
萧烬霆立刻拔剑。
他的断玉剑嗡鸣着泛起青光,剑尖在暗门前虚点三下,三道灵力波纹没入门内又折返回来。“无攻击性禁制。“他收剑入鞘,目光扫过众人,“但有星象阵法的残余波动。“
顾萱的眼睛瞬间亮了。
她扒着萧烬霆的肩膀探头往门里看,发顶铃铛叮铃哐啷:“星象阵法!
我师父说上古祭坛底下必有藏珍阁,说不定有......“
“顾小友。“谢砚之突然截断她的话。
剑修的目光落在暗门边缘的浅痕上,“这门的开合轨迹与《万剑秘典》里记载的'星陨机关'一致——触发条件是归墟令相关的时空幻象。“他看向云鹤澜,“方才你唱的《星海谣》,应该就是钥匙。“
云鹤澜一怔,下意识摸向颈间珊瑚坠子。
那是她离开深海前,族老塞进她手心的:“若遇星象祭坛,以血为引。“她正欲咬破指尖,苏阮阮却按住她的手腕,朝萧烬霆挑眉:“少宗主都确认安全了,咱们还等什么?
难不成要在这山风里冻成冰雕?“
暗门内的通道并不深。
众人沿着石阶往下,不多时便踏入一座圆形石室。
四壁嵌着夜明珠,将中央悬浮的水晶球照得通透——那球有孩童头颅大小,表面流转着银河般的光带,每道光芒都对应着穹顶石刻的星宿。
“这是星轨共鸣器。“顾萱踮脚去够水晶球,却被谢砚之扯回。
剑修的目光扫过穹顶:“二十八星宿方位与百年前星轨图完全吻合。“他顿了顿,“方才幻象里的时空回溯,应该就是这东西在起作用。“
“那摸一下会怎样?“裴昭已经凑到水晶球前,指尖虚点着蓝光,“本天才当年在极北冰原摸过万年玄冰,也没......“
“谢兄。“萧烬霆突然开口。
他盯着谢砚之握剑的手,“你身上有归墟令碎片的气息。“
众人皆是一凛。
苏阮阮这才注意到,谢砚之腰间的玉牌不知何时泛起微光——那是她上月在听风楼替他收的“普通信物“,此刻正与水晶球遥相呼应。
谢砚之垂眸看了眼玉牌,又抬头看向水晶球。
他的喉结动了动,像是做了什么决定,缓缓抬起手。
指尖触到球面的瞬间,蓝光如活物般缠上他的手腕,顺着经脉往体内钻。
“谢砚之!“顾萱扑过去要拉他,却被一道光墙弹开。
谢砚之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看见自己站在一片混沌中,脚下是正在崩塌的归墟之门,门后涌出的黑雾里,无数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在尖叫。
他手中的剑不是断玉剑,而是一柄通体漆黑的长剑,剑刃上缠着血色锁链。
“小心!“
模糊的女声从右侧传来。
他转头,只来得及看见一道白影闪过,随后左肩传来灼痛——黑雾里伸出的骨爪穿透了他的肩甲,鲜血溅在归墟之门上,竟让崩塌的速度慢了一瞬。
“记住,无论多少次......“白影的声音混着风声,“我们都要护着归墟令。“
画面突然破碎。
谢砚之踉跄着后退,撞在顾萱身上。
他的额角全是冷汗,左手死死攥着左肩的衣襟——那里没有伤口,却疼得像被撕开了一道旧疤。
“你看到了什么?“苏阮阮扶住他的胳膊,能感觉到他浑身都在发抖。
谢砚之抬头,目光扫过众人。
落在云鹤澜脸上时,他的呼吸顿了顿;扫过裴昭时,又皱起眉。“我们......“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不是第一次踏入这片命运。“
水晶球的蓝光突然骤敛。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穹顶的夜明珠便接二连三地熄灭,最后只剩水晶球在黑暗中发出幽微的光,像颗将熄的星子。
“咚——“
一声低沉的钟鸣从洞外传来,震得石屑簌簌落下。
那钟声像根细针,直扎进众人的太阳穴。
萧烬霆立刻拔剑护在众人身前,断玉剑的清光划破黑暗;顾萱忙掏出备用的火折子,却发现手在抖得厉害;云鹤澜按住心口的珊瑚坠子,眼神陡然凌厉——那是鲛族感知危险时的本能。
只有裴昭还盯着谢砚之。
他的嘴唇动了动,突然想起方才幻象里那个白影的轮廓——宽袖上绣着的缠枝莲纹,和他总塞在道袍里的半块残玉,纹路竟完全吻合。
洞外的风突然大了。
松涛声里,隐约传来一道沙哑的笑声,像夜枭在啄食腐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