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间谍海岸
- (美) 苔丝·格里森
- 9102字
- 2025-06-24 16:26:01
第二章
玛吉
缅因州普里蒂,现在。
这里一定有什么东西死了。
我站在田里,低头看着雪地里屠杀留下的证据。凶手拖着被害者在雪地里前进,尽管雪花仍然在无声飘落,但没能覆盖凶手的足迹,也没有覆盖尸体被拖向树林时在雪地里留下的凹槽。我在雪地里发现了血迹和许多散落的羽毛,是我喜欢的阿拉卡那鸡[1]留下的,这种鸡可以生下许多优质的蓝色鸡蛋。尽管死亡是生命循环的一个组成部分——以前我也目睹过许多次——但这次的损失沉重地打击了我。我叹了口气,看着寒气在空气中飘散。
我透过鸡舍的围栏看着里面的鸡群,还剩下三十六只,只有春天开始饲养时的三分之二。两小时前,我刚把鸡笼的门打开,放它们在鸡舍里玩。在这短暂的时间内,捕食者进来了。鸡群里只剩一只公鸡,是唯一在老鹰和浣熊的多次袭击后幸存的。它在围栏里昂首阔步,所有羽毛都完好无损,像是对失去女伴毫不在意。多么没用的雄性气概啊!
大部分都是如此。
站起来的时候,一道闪光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将目光转向围栏后面若隐若现的树林。树林里大多是橡树和枫树,还有几棵在橡树和枫树之间努力寻找生存空间的云杉。树木间藏着一双眼睛,正在看着我。有那么一会儿,我们只是凝视着对方,如同在白雪皑皑的战场上对峙的敌人。
我缓慢地离开鸡舍,没有过激的动作,也没有发出声响。
敌人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我。
我慢慢朝开来的久保田全地形越野车走去,结了冰的草在我的靴子下面嘎吱作响。我悄悄打开驾驶室的门,从座位后面拿出步枪。枪里总是装好子弹,所以我不需要再花时间填装子弹。我把枪管对准树林,瞄准射击。
枪声如雷,受惊的乌鸦腾空而起,小鸡们惊慌失措地逃向鸡笼。我放下枪,眯起眼睛看着树林里的灌木丛。
没有任何动静。
我开着越野车穿过雪地来到树林边,然后跳下车。灌木丛里长满荆棘,落雪下面隐藏着一层干枯的树叶和树枝,我每走一步就会踩断几根树枝。我还没有找到血迹,但我知道很快会找到。子弹击中目标时,人往往会有这种感知。最后,我终于看到了证明我命中目标的证据——几片沾着血的树叶,母鸡残损的尸体被凶手遗弃在那里。
我拨开勾在裤子上和挂在头发上的树枝,继续往前走。我心里很清楚,凶手就在眼前,即便不死也是重伤。它逃得比我预计的更远,但我不会就此放弃,呼出的阵阵哈气升向天空。过去,我可以背着沉重的帆布背包在树林里快跑,但现在早就不比从前了。我的膝关节因为过度使用和岁月流逝而磨损;气温下降时,因降落伞事故做过手术的脚踝就会疼痛——现在就很疼。衰老是个残酷的过程,它使我的膝盖僵硬,把我曾经乌黑的头发染成白色,让我的脸上布满皱纹。但我的目光仍然敏锐,没有失去观察细枝末节的能力。我蹲在雪地里的一个动物脚印旁,研究着树叶上的血迹。
因为我的错,有只动物正在受苦。
我挣扎着站起身,膝盖和屁股都在疼,不像以前可以快速跳出狭窄的跑车向前冲刺。我穿过一片长着黑莓的灌木丛,来到一片空地,找到失去知觉后躺在雪地上的敌人。这是只雌性生物,看上去营养很好,皮毛是有光泽的红色。它张着嘴,露出足以咬断鸡喉咙的牙齿和强大的下颚。我的子弹正好击中了它的胸膛——我很惊讶它还能跑这么远才倒下。我用靴子碰了碰尸体,确认它已经死透了。问题已经解决,但夺走狐狸的生命并没有让我感到满足,我带着些许遗憾长叹了一口气。
六十岁的我需要遗憾的事情可太多了。
狐狸的毛皮很珍贵,扔在树林里就糟蹋了。它吃了很多我的鸡,尸体很重。我只好抓住它的尾巴,拖着它穿过森林来到越野车旁,它的尸体在枯叶和积雪上划出一道沟壑。我使出全身力量,把狐狸尸体抱起来扔到车斗里,发出令人悲伤的声音。我对狐狸毛皮没有任何兴趣,但知道谁会感兴趣。
我开着越野车穿过雪地,朝邻居家驶去。
*
卢瑟·扬特喜欢喝咖啡。在车道上走下越野车时,我就闻到房子里飘出一股咖啡的味道。我的农舍坐落在一个小山丘上,和这里隔着一片被雪覆盖的田野,旁边是一排漂亮的枫树。房子不算宏伟,但足够坚固,据房地产经纪人说建于十九世纪三十年代。我找到了黑莓农场的原始地契,知道此言非虚。我只相信自己能证实的事。我家的视野很好,四面八方一览无余。如果有人靠近,我会马上看到对方,尤其是在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冬日清晨。
耳边传来牛叫声和鸡叫声。一组脚印穿过雪地,从卢瑟的小屋通向谷仓。卢瑟十四岁的孙女考利每天早上都会去谷仓照顾她的小动物们。
我走上门前的台阶,敲了敲门。卢瑟打开门,我马上闻到了咖啡在炉子上因放得太久而散发的酸臭味。卢瑟体格庞大,下巴上长满白胡子,穿着圣诞老人般的红色格子衬衫和背带裤,似乎被柴烟熏得喘不过气来,身后的小屋里满是灰尘。
“玛吉小姐,早上好。”他向我打了个招呼。
“早上好,我给你和考利带了礼物。”
“为什么送礼物?”
“没有理由,我只是觉得它会对你们有用。礼物在越野车上。”
他没有回去穿外套,只穿着羊毛衬衫和牛仔裤与我一起走到越野车旁边。他低头看着那只死狐狸,抚摸着它的皮毛,啧啧两声表示赞叹。
“真是个尤物。是早上的那声枪响打死的吗?你只开了一枪就打中了?”
“被打中以后,它还往树林里跑了五十多米呢!”
“干得好,掳走考利两只母鸡的也许就是它。”
“但还是很遗憾,它只是在谋生而已。”
“我们不都是吗?”
“我觉得这张毛皮对你们更有用。”
“这张毛皮很好看,你不想留着吗?”
“你们拿着会更有用。”
他把双手伸进车斗,把狐狸尸体拖了出来,这个动作让他喘得更厉害了。“跟我进屋吧,”他像抱着孙辈一样抱着狐狸的尸体,“我刚煮了些咖啡。”
“不用了,谢谢。”
“那至少带回去些新鲜牛奶吧。”
我非常乐意。考利用青草饲养的泽西牛的牛奶,比我搬来缅因之前喝过的任何牛奶都好喝。牛奶的味道浓郁香甜,值得冒险在没有经过巴氏灭菌的情况下饮用。他带我走进家里,把狐狸尸体扔在长椅上。房子的保温效果不怎么好,尽管生着炉子,但温度比外面高不了多少。我没脱外套,但只穿着衬衫和背带裤的卢瑟好像一点儿也不冷。我不想喝他的咖啡,但他还是在厨房的桌子上放了两个杯子,我不好意思再拒绝。
我坐了下来。
卢瑟递给我一大罐奶。他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咖啡——至少知道我能如何忍受他的咖啡——他知道,只要有考利养的牛产的牛奶,我就会抵挡不住诱惑。在我搬到附近的这两年里,他了解到许多关于我的事情。他知道我每天晚上十点左右关灯,隔天早起喂鸡。他知道我是采集枫树树汁的新手,大部分时间独处,从不举办派对。今天,他还知道了我的枪法不错。但他不知道的事情更多,有些东西我从来不会告诉他,也永远不会告诉他。他不会过多地提问题,我对拥有一个这样的邻居感到非常高兴。
我对卢瑟·扬特也有一定的了解。只要看看这个家,就不难发现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书架和餐桌都是手工制作的,头顶的横梁上挂着的百里香和牛至是从花园里采来的。他还有很多书,涉及从粒子物理学到畜牧学的广泛主题。卢瑟在麻省理工学院当过机械工程学教授,书架上的一些教科书上赫然印着他的大名。他离开了波士顿和学术界,离开了一些纠缠他已久的心魔,把自己变成一个不修边幅但很快乐的农民。这些事并不是他告诉我的。我在买下黑莓农场之前,就像对待其他邻居一样深入调查过他的背景。
卢瑟通过了我的检查,所以我可以轻轻松松地坐在桌子边,自在地喝他的咖啡。
门廊上传来脚步声,十四岁的考利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寒风走进门。卢瑟在家给考利上课,这让她在某种程度上表现出迷人的野性,比同龄女孩更聪明也更天真。和爷爷一样,她也不修边幅,外套上布满污垢,棕色头发上散落着鸡毛。她把一篮刚收的鸡蛋放在厨房的料理台上。她的脸冻得通红,看上去像是被谁打了一巴掌似的。
“嘿,玛吉。”她一边挂衣服一边和我打了个招呼。
“看看她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卢瑟说。
考利看着躺在长凳上的死狐狸,用手抚摸着它的毛皮。她毫不犹豫,也没有一丝拘谨。考利的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因吸毒过量而死在了波士顿,此后她便跟着爷爷一起生活。自小生活在农场的考利对死亡一点儿都不感到惊讶。
“哎哟,还有余温呢!”她说。
“找到尸体以后我就直接送过来了,”我告诉她,“你和你爷爷一定能利用好它。”
她高兴地朝我微笑。“这身毛皮简直太漂亮了。玛吉,谢谢你!你觉得这些够做顶帽子吗?”
“应该可以。”卢瑟说。
“爷爷,你知道怎么做帽子吗?”
“我们一边查一边做。不能把这么好的东西糟蹋了啊,对吧?”
“卢瑟,我想看你如何处理这身毛皮。”我说。
“想看我怎么把皮剥下来吗?”
“不,这我已经知道了。”
“是吗?”他笑了,“玛吉小姐,你总能让我大吃一惊。”
考利从篮子里拿出鸡蛋在水槽清洗,鸡蛋局部清洗后卖相会好一点儿。在当地的合作社,一打有机鸡蛋能卖七美元。考虑到劳动与饲料的成本,加上山猫、狐狸和浣熊无止境的骚扰,鸡蛋的投入产出比并不高。好在卢瑟和考利不以卖蛋为生,我知道卢瑟有个数额庞大的投资账户。这是我调查到的有关卢瑟的另一个细节。鸡和鸡蛋是考利自己做的小生意,她已经是个擅长经营的女商人了。没有哪个十四岁的女孩能像她那样利落地杀掉一只老母鸡。
“射死它真是很可惜,但它也吃掉了好几只我的鸡。”考利说。
“它死了还会有别的捕食者过来,”卢瑟说,“这就是世界运转的法则。”
考利看着我问道:“你损失了几只鸡?”
“上星期六只,今早这只狐狸又叼走了我的一只阿拉卡那鸡。”
“我也要养些阿拉卡那鸡。有些顾客似乎喜欢蓝色的蛋,养它们或许能多赚些钱。”
卢瑟嘟囔了一句:“两种颜色的鸡蛋味道不都一样吗?”
“那么,我该走了。”我站起身。
“这就要走了?”考利说,“你都没好好坐会儿。”
很少有十四岁的女孩愿意和我这个年纪的女人多说话,但考利与众不同。她习惯和成年人交往,有时我会忘了她只有十四岁。
“等你爷爷抽出时间缝那顶狐皮帽子的时候我再来。”我说。
“晚餐我做鸡肉和饺子。”
“那我更得来了。”
卢瑟将咖啡一饮而尽,也站起身,说:“等等,我去给你拿牛奶。”他打开冰箱,冰箱里的架子上发出叮叮当当的玻璃碰撞声,“如果没有可恶的卫生条例,这些牛奶就能拿出去摆摊卖了,可以赚不少钱呢!”
他根本不需要卖牛奶来赚钱。有些人喜欢炫耀财富,但卢瑟似乎崇尚财不外露。也许这是种自我保护的策略,避免被人盯上。他拿出四瓶牛奶,每瓶都有厚厚一层油脂,他把它们放在一个纸袋里。“玛吉,下次如果有人去你家,让他们尝尝这个,喜欢的话叫他们过来买。当然,这是不受缅因州法律管辖的私下交易。”
听到这话时,我正拿着珍贵的牛奶站在门口,诧异地看着他:“‘下次’是什么意思?”
“昨天不是有人来找过你吗?”
“没有。”
他转身问考利:“你是不是听错了?”
“听错什么了?”我问道。
“我去邮局取件的时候,听见有位女士在问路。”考利说,“她问邮局的人黑莓农场怎么走,她说她是你的朋友。”
“她长什么样?看上去多大年纪?头发什么颜色?”
连珠炮似的提问让考利愣住了,她蒙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说:“嗯,我猜她年纪不大,长得很漂亮。她戴着顶帽子——我没能看清她的头发。哦,对了,她穿着件好看的蓝色羽绒服。”
“你没有告诉她怎么到我家吧?”
“我没有,但邮局的格雷格告诉她了。出什么事了吗?”
我拿着装着牛奶的纸袋站在门口,任由冷风吹过,不知该怎么回答。“我没有约任何人过来,不希望有人给我惊喜。”说完,我离开了小屋。
出什么事了吗?
去城里拿东西的时候,这个问题一直让我心神不宁。谁会想知道怎么去我的农场呢?我不必过于担心,来人也许找的是三年前在这儿去世的前房主。她享年八十八岁,据说聪明但脾气很坏。我喜欢这类女人。过去两年,没人知道我搬到缅因州的普里蒂,来人找的应该是黑莓农场的前主人,没人有理由来这里找我。
如果是这么回事就好了。
进城以后,我像往常一样去了饲料店、邮局和杂货店。来这些地方的都是些穿夹克戴围巾的白发老太太,我能轻易混入其中,不被别人认出。和她们一样,我几乎不会引起别人的兴趣。年龄能让人隐形:这是最好的伪装。
我推着购物车在杂货店狭窄的过道里穿梭,把燕麦、面粉、土豆和洋葱往购物车里扔,没有人注意到我。至少鸡蛋可以不买了。这个小镇杂货店的酒类选择很少,只有两种品牌的麦芽威士忌,尽管都不对我的口味,但我还是买了一瓶。我正在试图减少对朗摩三十年威士忌的消耗,而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新的来源。有威士忌总比没有好。
排队付钱的时候,我也许会被误认为是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主妇或退休教师。多年来,我一直隐藏在人群中,刻意不引人注目。但现在,做到这点毫不费力,这既有些悲伤,又让我松了口气。有时我很怀念那些被人注目的日子,怀念穿着短裙和高跟鞋,能感受到男人饥渴目光的日子。
终于轮到我了。收银员扫了商品,打出账单。“这是……二百一十美元。”她抬头看着我,像是觉得我会提出异议。我知道花这么多钱是因为买了瓶威士忌,所以没有任何表示。尽管这瓶威士忌不是我喜欢的,却是生活必需品。
付完钱,我拎着购物袋走出杂货店。把购物袋放进小货车的时候,我瞥见穿着平常那件黑色皮夹克的本·戴蒙德正走进街对面的玛丽戈尔德咖啡厅。如果有人对镇上的事了如指掌,那非本莫属。他也许知道打听黑莓农场的是什么人。
我穿过马路,跟着本走进咖啡厅。
我很快发现他和德克兰·罗斯一起坐在角落的隔间里。和往常一样,两人都坐在面对门口的座位,这是他们即便退休也无法改变的习惯。德克兰穿着花呢夹克,留着一头洒脱的棕色长发,看上去还是以前的那个历史学教授。他六十八岁,曾经乌黑的头发已经花白,但仍然和三十多年前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一样浓密。而本·戴蒙德没有这么温文尔雅,七十三岁的他剃着光头,穿着黑色皮夹克,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质。在这个年纪还能保持这样的身材与威严,需要天生的掌控力,很明显,本仍然具备这种特质。我走向他们的隔间,他们不约而同地抬头看我。
“啊,玛吉,来这儿坐吧。”德克兰说。
“好久没见你了,最近在忙什么?”本问道。
我坐进隔间:“我在对付一只狐狸。”
“我猜它已经死了。”
“今天早上死的。”这时我看见女服务员从隔间边走过,“珍妮,给我来杯咖啡。”
“要什么点心吗?”珍妮问我。
“不必了,谢谢。”
本打量着我。他擅长解读人心,一定已经觉察到我的加入是有目的的。等到珍妮走得够远,我才对他们提出心里的疑惑。
“谁在四处打听我的事?”
“有人在找你吗?”德克兰问。
“镇上新来了一个女人,据说昨天她去邮局问黑莓农场怎么走。”
两个男人对视了一眼,然后把目光投向我。
“玛吉,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本说。
珍妮给我端来咖啡。咖啡的味道很淡,但至少不像卢瑟那样煮过头。我们等到珍妮走开后才会继续交谈,这对我们来说只是一种习惯。德克兰和本之所以选择角落的隔间,就是因为这里能避人耳目。
“你很担心吗?”德克兰问道。
“我不知道是否应该感到担心。”
“除了提到黑莓农场外,她有没有问你的名字?”
“她只是问黑莓农场怎么走。这也许什么都说明不了。她怎么知道住在那里的人是我呢?”
“如果对方想,他们能查到任何事情。”
两位顾客站起身,经过隔间走向收银台,我们赶紧停止交谈。片刻沉默中,我琢磨着德克兰的话。如果对方想。我不值得对方费力寻找,这就是我现在希望的。总有更大的鱼可供烹饪,我只是条小鱼,或者也许是条中等大小的鱼。为什么要耗费心力找一个不想被找到的女人呢?退休后的十六年里,我慢慢放松了警惕,现在已经安于做一个养鸡户了。在我眼中,本只是一个退休的酒店用品推销员,德克兰只是一位退休的历史学教授。我们知道彼此的底细,但会保守秘密,因为我们每人都有各自的秘密。
相互牵制会比较安全。
“我们会密切关注,”本说,“找出那个女人是谁。”
“谢谢你们。”我把两美元咖啡钱放在桌上。
德克兰问道:“你来参加晚上的读书会吗?你已经两个月没来了,我们都很想你。”
“今天读哪本书?”
“英格丽选的《伊本·白图泰游记》。”本说。
“我已经看过了。”
“我和本没有事先做好功课,你可以帮我们提纲挈领。”德克兰说,“今晚六点在英格丽和劳埃德家见,还有马提尼。到时也许可以直接跳过这本书,聊聊镇上的八卦。你会过来吗?”
“我考虑考虑。”
“这算什么回答?”本咆哮道。他想胁迫我参加读书会。我一直很想知道,本这种黑帮做派对他工作的帮助有多大。他当然吓不倒我。
“好吧,我去。”但我还是答应了。
“我保证给你准备冰镇伏特加。”德克兰说。
“雪树伏特加[2]。”
德克兰笑了:“玛吉,你觉得我会忘记吗?”
他当然记得我喜欢哪种伏特加。德克兰长得帅,记性好,而且精通七种语言。我只会三种。
回到车上,我把车开到因为霜冻而结冰的小路上,两边是光秃秃的树木,远处是白雪皑皑的田野。我不想把生命终结在这种地方。我生长在酷热难耐、尘土飞扬、拥有明媚夏日的南部,在缅因州度过的第一个冬天对我挑战极大。我学会了砍柴,学会了在冰上开车,学会了怎么给结冰的管道解冻。通过在这里的生活,我知道人再老都能适应新环境。年轻的时候,我想象过将来退休要去什么地方,或许是苏梅岛的一幢山顶别墅,或许是奥萨半岛的树屋,在那里我可以听到鸟儿和吼猴[3]为我演唱小夜曲。这些都是我熟悉且喜爱的地方,但最终,我与之无缘。
他们会觉得我隐藏在那种地方,我只能反其道而行之。
我的手机响起“哔哔”的警报声。
我低头看了一眼屏幕,马上踩下刹车。我把车停在路旁,看着手机屏幕上的图像。这是家里的安保系统传来的视频,有人刚刚进入我家。
我可以找警察,但他们会问我不想回答的问题。普里蒂警察局只有六名全职警员,我还没和他们打过交道。我想保持现状,即使这意味着我必须自己处理这件事,不能惊扰警察。
我把车重新开回路上。
汽车开过一排枫树,停在农舍前,我的脉搏开始快速跳动。我坐在车上看了会儿门廊,没有什么异常。门关着,铲子和出门之前一样靠在柴火上。入侵者想借此让我放松警惕。
那就将计就计吧。
我下了车,带着装满土豆和燕麦的购物袋走到门廊,把购物袋重重扔在地上。拿出房门钥匙的时候,我的精神高度紧张,每一种感觉都被放大,树枝的沙沙声和冷风吹在面颊上的声音在耳边清晰可辨。
我注意到粘在门柱上的细线被人弄断了。
在这个到处都是监控的时代,这种方式很原始,但监控系统会发生故障,也会被黑客入侵。过去几个月里,我不像以往那样小心,不再费心往门上粘细线。但今早卢瑟的一番话使我重新启用了这种预防措施。
我打开锁,用靴子轻轻把门踢开,屋内的情况马上映入眼帘。我的鞋子在长凳下面一字排开,外套挂在衣架上,地上布满沙粒和泥土。到现在为止,一切都很正常。我往左边的客厅瞥了一眼,看到沙发、高靠背扶手椅和壁炉边堆放的木柴,没有看到入侵者。
我转过身,轻手轻脚地走进右边的厨房,避免让地板发出嘎吱声。水槽里放着咖啡杯和早餐用的餐具,垃圾桶里扔着葡萄柚皮,撒在桌上的糖粒闪闪发光,一切都维持着早上离开时的原样。但空气中有种陌生的洗发水味道。
身后的地板吱吱作响,我转身面对入侵者。
她年轻,动作轻盈。她看上去只有三十岁出头,黑色直发,黑眼睛,长着斯拉夫人的颧骨。我拿着瓦尔特手枪,对准她的胸膛,她却十分平静。和考利谈过话以后,我就一直把这把枪揣在身上。
“你好,玛吉·伯德。”她说。
“我想我们应该没见过吧。”
“你为什么取这个名字?”
“为什么不呢?”
“让我猜猜,你是不是希望像鸟一样自由?[4]”
“女孩总能做做梦吧。”
她拉出一把椅子,坐在餐桌旁,漫不经心地把我吃早餐时撒落的糖粒聚在一处,丝毫不在意面对着她的枪口。“没必要拿枪对着我。”她点头示意我手中的枪。
“拿不拿枪由我决定。现在,你不请自来地闯入我的屋子。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叫我比安卡吧。”
“真名还是化名?”
“这有什么关系?”
“至少可以告诉警方死者叫什么名字。”
“我来是因为我们遇到了麻烦,需要你的帮助。别再对我剑拔弩张了。”
我打量了她片刻,注意到她的肩膀很放松,双腿懒散地交叉着。她甚至都没看我,只顾着抠指甲旁的倒刺。
我坐在她对面,把枪放在桌子上。
她瞥了眼枪。“我知道你为什么会拿枪对着我,听说你为人谨慎。”
“有人这么说我吗?”
“所以他们才派我来,觉得女性能让你戒心小一点儿。”
“如果你听说过我的事情,那一定知道我已经退休了。我是个养鸡的,现在以养鸡为生。”
她很优秀,执行任务时不苟言笑,没有露出笑容。我离开中央情报局以后,他们显然招了一批好手。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派你来。”我说,“你也看到了,我老了,业务也生疏了。另外,我对重新为他们工作不感兴趣。”
“我们准备了一大笔报酬。”
“我的钱已经够用了。”
“这笔钱很多。”
我皱起眉。“真的吗?‘山姆大叔’不是一向很小气吗?”
“这项任务对你来说有特殊意义。”
“我还是不感兴趣,”我从椅子上站起身,尽管感到膝盖有点儿疼,但不想让她听到我的呻吟或看到我痛苦的表情,“我送你出去。麻烦你告诉他们,下次找人来的时候,别忘了先敲门,就像正常的访客那样。”
“黛安娜·沃德不见了。”她突然说道。
我愣了一会儿,盯着她的脸想读出她的表情。但她不动声色,我丝毫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是死是活?”
“现在谁都不知道。”
“她最后一次露面是在哪里?”
“物理意义上的吗?一星期前有人在曼谷见过她,之后她就失踪了,手机也跟踪不到。”
“我离开中情局后,她很快也退休了。你们为什么关注她现在在哪儿?”
“我们很担心她的人身安全。事实上,我们对所有参加西拉诺行动的人都很关注。”
听到“西拉诺行动”这个词,我无法掩饰自己的反应。我感到它的震动回荡在我的骨骼中,不禁浑身一抖。“为什么现在还要提这件事?”
“最近中情局的信息系统遭到入侵,一次未经授权的访问触发了警报,但入侵者只访问了西拉诺行动的相关文件。”
“那次行动是十六年前的事了。”
“为了相关人员的安全,西拉诺行动的文件仍然是保密的。现在,我们担心你们这些人的名字可能被泄露出去,所以派人来看看你们是否安好,是否需要帮助。我承认,我没料到你会待在这种地方。”她环顾我的房子,看了看房间中央的松木桌和挂在架子上的铸铁锅。外面开始下雪了,大片的雪花在窗外盘旋。比安卡应该不喜欢下雪。
“正如你看到的,我在这里安顿下来,有了新的身份。”我对她说,“我很安全。”
“但黛安娜可能有麻烦。”
“黛安娜有麻烦?”我笑了,“这只是你们的猜测而已。她是个行家,完全能照顾自己。好了,如果只是为了问这个,那你可以走了。”我走到门口猛地打开门,寒风涌入,我等着不速之客赶快离开。
出门以后,比安卡转身看向我。“玛吉,帮我们找到她。你一定知道她会去哪儿,你们是并肩作战的同伴。”
“那是十六年前的事情了。”
“但你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她。”
“你说得对,我的确很了解她,所以对她丝毫不感到担心。”说完,我“嘭”的一声关上门。
[1] 阿拉卡那鸡,又称南洋杉鸡,鸡蛋通常呈淡蓝色、灰色或绿色。
[2] 波兰产伏特加。
[3] 吼猴,美洲大陆最大的猴子,体表长有浓密的黑、棕、红等颜色的长毛。因具有特殊的发声构造,能发出响亮的吼声而得名。
[4] 玛吉·伯德原文为Maggie Bird,bird意为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