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疯子爱上了另一把自毁的刀
- 疯子爱上了另一把自毁的刀
- 凡人到此一游
- 16842字
- 2025-06-20 21:40:51
1
靖康元年,闰十一月。
东京汴梁的风,再不复往日的暖融脂粉气。它像浸透了塞北的寒铁,裹挟着城外金兵营寨里昼夜不息的号角与铁蹄践踏的闷响,利刃般刮过残破的城垛,钻进城里每一条死寂的街巷,钻进每一扇紧闭的门窗缝隙,也钻进每一个瑟缩在角落里的汴梁人的骨髓深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味道——那是绝望、是焚烧后的焦糊、是尸体在冬日里缓慢腐烂的甜腥,还有一种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王朝末路的腐朽气息。
我靠在蔡府书房那扇半开的、蒙着昂贵蝉翼纱的雕花窗棂边,指尖冰凉。窗外昔日精心打理、花团锦簇的庭院,如今只剩枯枝败叶在寒风中打着旋儿,几株名贵的牡丹早已被惊慌的仆役踩踏成泥。这具身体原主的记忆——蔡京幼子蔡攸的骄奢淫逸,汴京第一纨绔的荒唐日子——潮水般涌来,又迅速被这铺天盖地的真实寒意冻结、击碎。
穿成谁不好?偏偏是这遗臭万年的大奸臣蔡京的幼子。金玉其外的锦绣堆,转眼就成了催命符。
“少爷,少爷!”贴身小厮福安连滚带爬地撞开书房门,一张脸惨白得像刚刷过的墙皮,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完…完了!宣化门…破了!金兵…金兵进城了!”
轰——
仿佛一个无声的巨雷在头顶炸开。尽管早有预感,但当这最终审判般的消息砸下来时,我的四肢百骸还是瞬间浸入冰水。宣化门,汴梁内城的最后一道屏障。破了。大宋的心脏,彻底暴露在蛮族的屠刀之下。
福安还在语无伦次地哭喊:“老爷…老爷早上被官家急召入宫议和…还没回来!府里…府里人都跑了大半!少爷,咱们也快…”
“跑?”我扯了扯嘴角,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往哪跑?这汴梁城,已是铁桶里的鳖。”目光掠过书案上那份尚未完成的、措辞华丽却空洞无物的“议和十策”——蔡攸那废物点心的手笔,试图为这摇摇欲坠的王朝涂脂抹粉。真是莫大的讽刺。城破在即,满城权贵,想的依旧是那套虚与委蛇、摇尾乞怜的把戏。
“走。”我猛地站直身体,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一种近乎荒谬的冲动驱使着我,“去宫城那边看看。”不是看那注定屈辱的“议和”,而是想亲眼看看,这煌煌天朝,最后是如何咽下这口气。或许,也想看看那个在史书夹缝里留下过一笔的名字。
“少爷!使不得啊!”福安魂飞魄散,扑上来想抱住我的腿,“外面…外面全是金狗!刀枪无眼…”
“闭嘴!”我一把甩开他,抓起书案旁一件不起眼的深灰色狐裘披上,遮住里面华丽的锦袍,“想活命就跟着,要么就自己找地方躲着等死!”语气里的决绝和冰冷,是我自己都未曾料到的。福安被我吓住,噎住了哭嚎,只能跌跌撞撞地跟上。
府门外的景象,是人间地狱的序章。昔日摩肩接踵、冠盖云集的御街,此刻如同被飓风扫过。华丽的马车倾覆在路中央,车轮断裂,拉车的马匹倒在血泊里,兀自抽搐。名贵的箱笼被粗暴地劈开,绫罗绸缎、金银细软散落一地,被无数仓皇奔逃的脚践踏。哭喊声、尖叫声、怒骂声、金铁交击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毁灭性的洪流,冲击着耳膜。
浓烟从几处方向升起,将本就阴沉的天空染得更暗。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烟尘和一种源自恐惧的、令人作呕的酸腐气息。一队队身着黑色或深褐色皮甲、头戴毡笠、面目粗野狰狞的金兵,如同地狱里爬出的恶鬼,挥舞着弯刀长矛,驱赶着惊慌失措的人群。他们撞开紧闭的店铺门板,将里面值钱的东西洗劫一空;他们冲进高门大户的宅院,里面随即爆发出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惨嚎。
我和福安混在惊恐奔逃的人流中,尽量贴着墙根阴影移动,如同两只在沸水里挣扎的蚂蚁。福安死死拽着我的衣角,牙齿咯咯作响。我强迫自己冷静,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混乱的街道,寻找着通往宫城方向的路径。每一步,脚下都可能踩到温热的血泊或是僵硬的尸体。一个穿着五品文官服饰的中年人,被一个金兵狞笑着从背后用长矛刺穿,钉在了街边店铺的门板上,鲜血顺着门板蜿蜒流下,他徒劳地抓挠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转过一个街角,前方骤然开阔,是宫城外的广场。然而眼前的景象,让我的呼吸猛地一窒。
广场中央,已被一队凶神恶煞的金兵骑兵占据。为首的是一个身材异常魁梧、满脸横肉、穿着镶铁皮甲的金将。他骑在一匹高大的黑马上,手中沾血的弯刀随意地垂着,目光如同鹰隼,带着毫不掩饰的贪婪和残忍,扫视着被驱赶到广场一角的人群。那里面多是宫人、宫女和内侍,个个面无人色,抖如筛糠。
金将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用生硬的汉话吼道:“女人!年轻的女人,都站出来!伺候我大金的勇士!这是你们的福气!”他身后的骑兵们爆发出野兽般的哄笑和怪叫。
人群一阵绝望的骚动。几个年轻的宫女被同伴死死拉住,泪流满面地摇头。一个老太监似乎想上前哀求,被一个金兵不耐烦地一鞭子抽翻在地,抽搐着不再动弹。
“不出来?”金将脸上的横肉抖动,显出狰狞,“那就别怪我…”他猛地一挥手。
两个如狼似虎的金兵立刻策马冲向人群边缘,目标明确——一个穿着浅碧色宫装、梳着双鬟、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宫女。她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想往人群深处躲藏,却被混乱的人群挤得踉跄摔倒。
就在那金兵粗糙的大手即将揪住小宫女头发的一刹那——
“住手!”
一声清喝,如同玉石碎裂于冰面,陡然刺破广场上绝望的喧嚣。
一道纤秀却无比挺拔的身影,排开瑟缩的人群,毅然决然地挡在了那小宫女身前。
她穿着素净的宫装,样式却比普通宫女尊贵许多,头上并无繁复的钗环,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挽住乌云般的发髻。脸色是病态的苍白,双颊却因愤怒和激动而泛着不正常的红晕。一双眸子,清澈见底,此刻却燃烧着冰冷的怒火,直直射向马上的金将。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广场上所有的哭喊、金兵的怪叫都停滞了。连那肆虐的寒风,似乎也忘了呼啸。
是朱琏。康王赵构的正妃。史书里那个刚烈不屈、最终在北国五国城投缳殉国的女人。
2
她的身影单薄得像一张纸,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然而,她就那样挺直了脊背,孤零零地站在如狼似虎的金兵铁蹄之前,站在满地狼藉与血污之上,像一株骤然绽放在冰天雪地里的寒梅。那是一种与周遭绝望格格不入的、近乎悲壮的孤绝。风卷起她素色的裙裾,猎猎作响,仿佛一面无声的旗帜。
“放肆!”朱琏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不容亵渎的威仪,“此乃大宋宫苑!尔等蛮夷,安敢在此撒野,欺凌弱小?”
那马上的金将显然没料到会突然杀出这么个硬茬,还是个如此美貌的女人。他先是一愣,随即那双浑浊的三角眼里爆发出更加淫邪贪婪的光芒,上下打量着朱琏,如同在评估一件稀世猎物。他舔了舔厚厚的嘴唇,发出一阵夜枭般的怪笑:“哈哈!好!好一个刚烈的美人儿!比那些哭哭啼啼的货色强多了!正好给本将军解解闷!”他手中的弯刀指向朱琏,污言秽语喷薄而出,“识相的,乖乖跟我走!伺候好了,饶你不死!”
朱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苍白的脸上红晕更盛,那是极致的愤怒。她非但没有后退,反而迎着那森然的刀尖,又向前踏了一小步,将身后吓得几乎瘫软的小宫女完全护住。她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死死钉在金将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上。
“无耻狂徒!”她厉声斥道,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迸出,“我乃大宋康王正妃!尔等蛮夷,敢辱天朝宗妇?!”
“王妃?”金将先是一怔,随即爆发出更响亮的、充满嘲弄的狂笑,他身后的金兵也跟着哄笑起来,“哈哈哈!王妃?亡国的王妃?正好!老子还没尝过王妃是什么滋味呢!”他猛地一夹马腹,那匹高大的黑马嘶鸣一声,前蹄扬起,带着一股腥风,朝着朱琏直冲过来!巨大的阴影瞬间将朱琏和她身后的小宫女完全笼罩!
“王妃小心!”人群里爆发出几声绝望的惊呼。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股冰冷的战栗感瞬间传遍四肢百骸,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攥住。身体比意识更快,我几乎要冲出去,却被福安死命地拽住:“少爷!不能啊!去了就是送死!”
就在那马蹄即将踏落、金将狞笑着伸出毛茸茸的大手抓向朱琏衣襟的千钧一发之际——
“啪!”
一声清脆响亮、几乎盖过所有喧嚣的耳光声,骤然炸响!
时间,真的停滞了。
朱琏没有躲,没有退。在那巨大的马身阴影和扑面而来的腥风里,她竟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扬起了手臂,狠狠地、毫无花哨地、正正地抽在了那金将探过来的、布满横肉的丑脸上!
那一巴掌,用尽了一个亡国王妃所有的尊严、愤怒和不屈!
声音清脆得令人心悸。金将脸上的狞笑瞬间僵住,变成了难以置信的错愕。他大概这辈子都没想过,一个亡国的、手无寸铁的女人,敢在千军万马之中,抽他这位大金勇士的耳光!
整个广场,死一般的寂静。连那匹躁动的黑马,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诡异的气氛,不安地刨着蹄子。
金将脸上的错愕只持续了一瞬,便被火山爆发般的狂怒取代。那张丑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额头、脖颈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如同扭曲的蚯蚓。那双三角眼瞪得几乎要裂开,喷射出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戾火焰。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野兽咆哮:
“贱人!找死!!”
弯刀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反射着天光冰冷的寒芒,化作一道致命的弧光,毫不留情地朝着朱琏那纤细脆弱的脖颈,狠狠劈下!那速度太快,力量太猛,带着要将她整个人劈成两半的凶狠!
“王妃——!”人群爆发出撕心裂肺的绝望哭喊。我身边的福安死死捂住嘴,发出压抑的呜咽。
朱琏闭上了眼睛。挺直的脊梁没有半分弯曲,如同引颈就戮的天鹅。苍白的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片近乎透明的平静,一种殉道者般的决然。
刀锋凌厉的破空声近在咫尺!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下一刻便是血溅五步、香消玉殒的惨剧时——
“住手!斡离不元帅有令!俘虏宗室女眷,不得擅杀!违令者斩!”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裹挟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猛地从广场另一端传来!
一道同样魁梧的金将身影策马疾驰而至,手中高举着一面象征金军西路副元帅斡离不(完颜宗望)的金狼头令旗!
那劈向朱琏的弯刀,硬生生在距离她脖颈不到三寸的地方,戛然而止!冰冷的刀锋甚至削断了她鬓边几缕被风吹起的青丝。
挥刀的金将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脸上的狂怒凝固了,难以置信地看向那面令旗,又看向疾驰而来的传令官,最终,那喷火的眼睛死死地钉在朱琏脸上,充满了不甘、暴戾和一种被当众羞辱后的疯狂杀意。
“哼!”他重重地、不甘地哼了一声,声音如同破锣。弯刀缓缓收回,刀尖却猛地向下一划!
嗤啦——
一道刺目的血线,瞬间在朱琏白皙脆弱的脖颈侧边绽开!不深,却足以让殷红的血珠迅速渗出,沿着她优美的颈线滑落,染红了素色的衣领,像雪地里骤然绽放的红梅,刺目惊心。
朱琏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剧烈的疼痛让她闷哼一声,贝齿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但她依旧死死地站在原地,双脚如同钉在地上,那挺直的脊梁,硬是没有弯下半分!那双重新睁开的眼睛里,没有泪水,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倒映着金将扭曲的面孔和这破碎的山河。
她甚至没有抬手去捂那道流血的伤口,任凭那刺目的红在素衣上晕染开。那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一种比任何言语都更加强硬的蔑视。
金将似乎被这眼神激得更加狂怒,他猛地一挥手,对旁边的士兵咆哮:“把她!还有那些女人!统统押走!送到洗衣院!让她们好好‘享福’!”最后两个字,他咬得极重,充满了恶毒的诅咒。
如狼似虎的金兵立刻扑了上来,粗暴地推搡着朱琏和其他宫女。朱琏被推得一个趔趄,却倔强地自己站稳,甚至反手扶住了身边那个几乎瘫软的小宫女。她的目光,在混乱中,似乎无意识地扫过我藏身的角落。那眼神空洞、冰冷,没有焦距,仿佛穿透了我,穿透了这残垣断壁,望向一个早已不存在的、名为大宋的幻影。
那一眼,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了我的心脏。没有痛感,只有一种瞬间蔓延开来的、足以冻结血液的寒意,和一种灵魂被洞穿的战栗。
“少爷…少爷?我们…我们快走吧…”福安带着哭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颤抖的手用力拉扯着我的衣袖。
我僵硬地站在原地,目光死死追随着那个被粗暴推搡着、脖颈染血却依旧挺直如松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宫城幽暗的门洞阴影里。
寒风吹过,卷起地上的灰烬和残叶,打着旋儿。空气里浓重的血腥味和焦糊味,混合着朱琏脖颈间飘散开的、那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她的清冷气息,形成一种诡异而残酷的味道。
我缓缓抬起手,按住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位置。那里,冰冷一片。
那把无形的刀,终究还是扎了进去。带着亡国的寒意,带着她的血,也带着一种名为“朱琏”的、毁灭性的印记。
3
靖康二年,春末。北国,五国城。
汴梁的暖风早已是隔世的记忆。五国城的风,是刀子。它裹挟着松花江流域特有的、带着水腥味的寒意,刮过简陋低矮的土坯房,钻进缝隙,钻进骨头缝里。空气中弥漫着牲口粪便、劣质皮货、还有长期不洗澡的人体混合在一起的浓重膻臭味。远处,金兵营寨操练的号角和粗野的呼喝声,是这片苦寒之地永恒的背景音。
一间低矮、阴暗、散发着霉味和潮湿土腥气的土屋,就是我在金国的“官邸”。作为“故宋太师蔡京幼子”,又“深明时务”地主动投效,还精通女真语和汉文,我凭着这些“资本”,加上蔡京昔日一些隐秘的、早已变质的人情网络,竟也在这金国的权力夹缝里,捞到了一个不上不下的“通事”职位,负责文书传递和一些见不得光的“沟通”。
代价是,我成了所有宋人俘虏眼中,最卑劣、最无耻的汉奸。唾弃和诅咒,是家常便饭。
“蔡大人,这是今日要呈送元帅府的文书副本,请您过目。”一个穿着脏兮兮皮袍、眼神闪烁的汉人小吏哈着腰,将一叠粗糙的羊皮纸放在我那张摇摇欲坠的木案上。他语气恭敬,眼底深处却藏着掩饰不住的鄙夷。
我连眼皮都懒得抬,只是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案上一小撮冰冷的白色粉末——这是金国贵族赏赐的、价比黄金的“寒石散”,据说能止痛、提神,却也如附骨之疽,一点点蚕食着人的性命。原主蔡攸在汴梁就染上的恶习,如今成了支撑这具病弱躯壳在苦寒之地苟延残喘的毒药。胸腔里熟悉的滞闷感又开始翻涌,带着隐隐的腥甜。
小吏识趣地退了出去,关门时带进一股更冷的寒风。
我端起案上冰冷的、带着腥膻味的马奶酒,狠狠灌了一大口,试图压下喉咙口的痒意。劣酒灼烧着食道,却压不住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和疲惫。目光落在桌角,那里用一块不起眼的石头压着一张小小的、折叠起来的纸片。上面是密密麻麻、蝇头小楷的名单——是潜伏在北地、试图联络南方、处境岌岌可危的抗金义士据点。每一个名字,都重若千钧。
“蔡通事!”一个粗嘎的女真语在门外响起,带着金兵特有的傲慢和不耐烦,“元帅府急令!让你立刻去一趟城西‘洗衣院’!那边又闹起来了!点名要你去处置!”
洗衣院。
这三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瞬间刺穿了我强行维持的麻木。握着酒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冰冷的陶杯几乎要被我捏碎。一股腥甜再也压制不住,猛地涌上喉头。我猛地侧过头,剧烈地咳嗽起来,用一方素白的手帕死死捂住嘴。
咳声撕心裂肺,在空旷的土屋里回荡,显得格外凄厉。许久,咳声才渐渐平息。我缓缓移开手帕,素白的绢面上,赫然绽开几朵刺目的、粘稠的暗红色血花,如同雪地里妖异的红梅。
又是血。和记忆中她脖颈上那一抹,何其相似。
我盯着那血迹,眼神一点点沉下去,变得幽暗,深不见底。嘴角却缓缓勾起一抹近乎残酷的弧度。我慢条斯理地将染血的手帕折叠好,揣入怀中。然后站起身,掸了掸身上那件象征身份的、镶着劣质毛边的女真式皮袍,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江倒海般的痛楚和寒意。
推开吱呀作响的破木门,凛冽的寒风如同冰水兜头浇下。门外,一个骑着马、满脸横肉的金兵小头目正不耐烦地等着,眼神轻蔑。
“走吧。”我用流利的女真语说道,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洗衣院坐落在五国城最肮脏偏僻的西北角。几排低矮破败、如同牲口棚般的土屋围着一个巨大的、结了层薄冰的污水池。池边堆满了小山般散发着恶臭的、等待浆洗的衣物——有金兵油腻腥臭的皮甲衬衣,有低级军官的脏污军服,甚至还有一些沾染着不明秽物的女人衣物。寒风卷起污池的臭气,混杂着劣质皂角和汗馊味,中人欲呕。
十几个蓬头垢面、穿着单薄破旧棉衣的女人,正麻木地蹲在冰冷的池水边,用冻得通红、布满裂口的手,用力捶打着沉重的衣物。她们的动作僵硬迟缓,眼神空洞,仿佛灵魂早已被这无休止的苦役和绝望抽离,只剩下一具具勉强活动的躯壳。
其中一个身影,格外刺眼。
朱琏。曾经的康王妃。她蹲在污水池最边缘的角落,那里冰水最刺骨。身上那件单薄的棉衣早已看不出颜色,沾满了污渍和冰碴,好几处都磨破了,露出里面同样破旧的夹絮。一头曾经如云的黑发,如今枯槁凌乱,只用一根磨得发亮的木簪草草挽着。露出的脖颈纤细脆弱,那道被刀锋划出的疤痕早已结痂,成了一道暗红色的、扭曲的印记,像一条丑陋的蜈蚣,牢牢吸附在她曾经白皙无瑕的肌肤上,无声地诉说着那日的屈辱与抗争。
她正用力捶打着一件沾满油腻和血污的金兵皮袄。沉重的木杵每一次落下,都溅起冰冷的脏水,打湿她单薄的裤脚和露出脚踝的破旧布鞋。那双曾经抚琴作画的手,此刻红肿得像胡萝卜,布满冻疮和裂口,有些裂口甚至还在渗着血丝。她咬紧牙关,每一次举起木杵,手臂都在剧烈地颤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与冰水混在一起。
“看什么看!快干活!磨磨蹭蹭的,找打吗?”一个身材粗壮、满脸横肉、穿着油腻皮袄的金国中年仆妇(专管洗衣院的监工)提着根短鞭,凶神恶煞地在池边巡视。看到朱琏动作稍慢,立刻破口大骂,手中的鞭子毫不留情地朝她背上抽去!
啪!
一声闷响。鞭子抽在单薄的棉衣上,声音不大,力道却不轻。朱琏的身体猛地一颤,闷哼一声,捶打的动作瞬间停滞。她死死咬住下唇,没有回头,没有求饶,只是停顿了一瞬,便以更大的力气,再次举起了沉重的木杵,狠狠砸向那肮脏的皮袄。仿佛那皮袄就是仇人的头颅。
我带着那个金兵小头目,在一小队金兵的簇拥下,踏入这污秽之地时,看到的正是这一幕。
4
寒风卷过污池,带着刺鼻的恶臭。我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间锁定了那个角落里的身影。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带来一阵尖锐的、几乎无法呼吸的闷痛。那污秽的环境,她褴褛的衣衫,脖颈上狰狞的疤痕,尤其是她挺直的、不肯弯折的脊梁,在周围一片麻木的灰暗中,像一把染血的匕首,再次狠狠刺入我的眼底。
“怎么回事?闹什么闹?”领我来的金兵小头目上前一步,粗声粗气地用女真语喝问那监工仆妇。
仆妇立刻换上一副谄媚的嘴脸,指着朱琏告状:“军爷,蔡大人!是那个女人!这个姓朱的贱婢!干活最是磨蹭,还总是一副死了爹娘的样子!抽她鞭子都不吭声,就是骨头硬!今天还差点把一件好袄子捶破了!我看她就是存心找事!”她用的是汉话,显然是说给我听的,语气里充满了恶意的挑拨。
小头目不耐烦地挥挥手:“少废话!赶紧处置!元帅府还等着回话呢!”他目光扫过朱琏,带着一种看待牲口的轻蔑,转向我,语气命令式地说道,“蔡通事,交给你了。让这宋女知道知道规矩!”
所有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我的身上。那些洗衣女麻木的眼中,此刻也流露出惊恐、绝望,还有深深的、毫不掩饰的鄙夷。仿佛我是什么比污泥更肮脏的东西。
朱琏的动作终于彻底停了下来。她没有回头,依旧背对着我,保持着那个准备捶打的姿势。只是那挺直的脊背,似乎绷得更紧了,像一张拉满的弓,充满了无声的、即将爆发的力量。寒风卷起她枯槁的发丝,露出那截疤痕累累的脆弱脖颈。
我缓缓地,一步一步,踩着污池边冰冷的泥泞,走向那个角落。皮靴踩在冻硬的泥地上,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回响,仿佛踏在每个人的心上。污池的恶臭、劣质皂角的气味、汗馊味,还有从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混合着冰冷水汽和淡淡血腥的、属于她的独特气息,一股脑儿涌入鼻腔,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味道。
终于,我在她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近得能看清她棉衣破洞处露出的、冻得发青的皮肤,能看清她枯槁发丝下微微颤抖的耳尖,能感受到她身体里那股压抑到极致、濒临爆发的愤怒与绝望。
我微微俯下身,凑近她的耳畔。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清的音量,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轻柔,缓缓开口。那声音,冰冷,滑腻,带着金国官场浸染出的虚伪和残忍:
“王妃,”我刻意加重了这两个早已沦为讽刺的尊称,语气里充满了恶意的提醒,“请跪。”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体的剧烈一颤!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那挺直的脊背,瞬间僵硬如铁。
我伸出手,指尖冰凉,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轻轻捏住了她的下巴,强迫她侧过脸来。
触手所及,是冰凉的、沾着污水的皮肤,粗糙得如同砂纸,再不复昔日的细腻柔滑。下巴的骨头硌着我的手指,瘦削得令人心惊。我迫使她抬起头。
终于,我看到了她的眼睛。
那双曾经清澈见底、燃烧着冰冷怒火的眸子,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永不消散的北国寒雾。空洞,死寂,深不见底,仿佛所有的光、所有的希望、所有的情感都已被彻底埋葬。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绝望。那绝望如此之深,如此之重,几乎要将人溺毙。然而,在那片绝望的深渊最底层,在那死水般毫无波澜的眼眸最深处,却依旧固执地燃烧着一点微弱的、不肯熄灭的余烬——那是属于朱琏的、永不屈服的灵魂之火。
对上这双眼睛的刹那,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捅穿,剧痛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喉咙口那股熟悉的腥甜再次汹涌翻腾。我死死咬住后槽牙,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股翻涌的气血压下去。脸上却依旧挂着那副令人作呕的、属于“蔡通事”的、轻佻而残忍的笑意。
我的手指微微用力,迫使她的脸抬得更高,让那张饱经风霜、布满污迹却依旧难掩昔日清丽轮廓的脸,完全暴露在我冰冷的视线下。
“否则,”我继续用那种轻柔得如同情人间呢喃、却字字淬毒的语调,清晰地、缓慢地说道,目光却越过她的肩膀,精准地投向洗衣女中那个缩在角落、穿着浅碧色破旧棉袄、正惊恐地看着这边、瑟瑟发抖的小宫女——正是当年在汴梁宫城外,被朱琏拼死护在身后的那个小丫头。
我的嘴角勾起一抹恶魔般的弧度,声音如同冰锥,狠狠凿进朱琏的耳膜:
“明日被送去犒军的宫女名单里——”
“会有你拼死护下的那个小丫头。”
话音落下的瞬间,如同一个恶毒的诅咒在污秽的空气中炸开!
时间仿佛凝固了。污池的臭气,监工仆妇粗重的呼吸,其他洗衣女压抑的抽泣,金兵不耐烦的催促…所有声音都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下我那句淬毒的低语,和她骤然收缩的瞳孔。
朱琏那双死寂如深潭的眼眸,在听到“小丫头”三个字时,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冰湖,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那深埋的、几乎被绝望吞噬的灵魂之火,轰然炸裂!绝望被一种足以焚毁一切的、纯粹的、狂暴的愤怒瞬间取代!那愤怒是如此强烈,如此赤裸,几乎要化作实质的火焰,从她眼中喷射出来,将我焚烧殆尽!
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那无法抑制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暴怒!被捏住的下巴,骨头都在咯咯作响。她死死地瞪着我,那眼神,不再是空洞的绝望,而是刻骨的恨意,是恨不得食我肉、寝我皮的疯狂!嘴唇被她自己咬得惨白,一丝殷红的血珠从下唇渗出,在那污迹斑斑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目。
“你…!”一个破碎的音节从她紧咬的齿缝中挤出,带着毁天灭地的恨意和颤抖。
“跪下!”我猛地加重了手指的力道,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国官吏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冷酷和命令。这声音在死寂的洗衣院里回荡,如同惊雷。
那挺直的、如同雪岭青松般不屈的脊梁,在我的声音和那恶毒的威胁下,在那双喷火却又瞬间被更深重的绝望覆盖的眼眸深处,终于……一寸寸地,弯折下去。
像一柄绝世名剑,在重压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
扑通。
一声闷响,砸在冰冷污秽的泥地上,也砸在所有目睹这一幕的人心上。
朱琏,曾经大宋最尊贵的康王妃,直挺挺地跪倒在我面前。双膝重重地砸在冻结的泥泞和污水里,溅起肮脏的水花。她的头深深地、深深地垂了下去,枯槁的发丝散落下来,遮住了她的脸,也遮住了那瞬间可能滑落的、滚烫的耻辱。
她跪在那里,身体如同风中残烛般剧烈地颤抖着。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那无法抑制的、深入骨髓的屈辱和愤怒。她死死地咬着牙,我甚至能听到她牙齿因为过度用力而摩擦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咯咯”声。仿佛要将满口的银牙,连同那滔天的恨意,一起咬碎!
洗衣院里一片死寂。只有寒风呜咽着刮过污池,卷起刺骨的寒意。那个穿着浅碧色破袄的小宫女,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身体抖得像一片狂风中的叶子。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看着她跪伏在污泥里的身影,看着她剧烈颤抖的肩背,看着她散乱枯槁的发丝。胸腔里那翻涌的腥甜再也压制不住,一股铁锈味直冲喉头。我猛地转过身,用宽大的皮袍袖子掩住口鼻,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剧烈呛咳。咳得弯下了腰,咳得眼前阵阵发黑。
“蔡通事?”旁边的金兵小头目疑惑地叫了一声。
我强忍着眩晕和剧痛,放下袖子,脸上迅速恢复了那副令人厌恶的、带着一丝病态苍白的平静。我甚至对着那小头目扯出一个虚伪的笑,声音嘶哑却平稳:“无妨,老毛病了。此女已服管教,剩下的事,你们看着办吧。”
说完,我再不看地上那跪着的身影一眼,仿佛她只是一堆碍眼的垃圾。挺直腰背,带着一身刻意维持的冷漠和疏离,在那些充满鄙夷、恐惧和复杂难言的目光注视下,在身后那压抑到极致的、牙齿咬碎的“咯咯”声中,一步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污秽绝望的洗衣院。
5
寒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
每一步迈出,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胸腔里的闷痛如同钝器反复捶打,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我死死攥着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用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来对抗体内翻江倒海般的血腥气。
直到彻底走出洗衣院的范围,拐进一条僻静无人的、堆满杂物和积雪的狭窄土巷。
噗!
再也压制不住,一大口粘稠、腥甜、带着内脏碎片般的暗红色血液猛地喷溅出来,星星点点洒落在脚下肮脏的雪地上,如同雪地里骤然绽放的、妖异的红罂粟。
我踉跄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才勉强支撑住没有倒下。冰冷的土墙寒气刺骨,却奇异地缓解了胸腔里那团灼烧的火焰。我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北地凛冽的寒气。
抬起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穿过土巷杂物的缝隙,投向洗衣院的方向。那低矮破败的土屋轮廓,在暮色渐沉的天空下,像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坟墓。
她跪下了。
为了那个小丫头。
那把宁折不弯的刀,终究还是被这肮脏的世道,被我用最卑劣的手段,一寸寸……压弯了。
一种比咳血更深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疲惫和……无法言说的痛楚,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五国城的夜,是凝固的墨。没有汴梁的万家灯火,没有丝竹管弦。只有无边的死寂,被远处金兵营寨里零星的刁斗声和狼嚎般的巡夜口令偶尔刺破。寒风在简陋的土坯房之间呜咽穿梭,像无数冤魂在哭泣。
我的“官邸”小土屋,更是如同冰窟。角落里一个小小的火塘,里面只有几块半死不活的木炭,散发着微弱的热气,根本无法驱散深入骨髓的寒意。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炭火的烟熏味、浓重的药草苦涩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却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我裹着一件厚重的、带着膻味的旧皮袄,蜷缩在火塘边一张吱呀作响的破木椅上。手里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汤,黑乎乎,冒着刺鼻的热气。药是托人从宋人俘虏中一个懂点医术的老者那里弄来的,方子很老,药效甚微,聊胜于无。
白日里在洗衣院咳出的那口血,像是抽走了大半力气,此刻胸腔里依旧是熟悉的滞闷和隐痛,如同压着一块冰冷的巨石。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着。
目光,却不受控制地飘向那扇唯一的小窗。窗纸早已破败不堪,用粗糙的兽皮勉强糊着挡风,依旧有几道缝隙。而窗外,正对着的,就是洗衣院那排最破旧、女奴们居住的低矮土屋。其中一间,窗户黑洞洞的,没有一丝光亮透出。
朱琏就在那里面。
白日里她跪在污泥中的身影,那双绝望深渊中燃烧着刻骨恨意的眼睛,还有那几乎咬碎银牙的声音,如同鬼魅,在我脑海中反复回放。每一次回放,都像一把钝刀在心脏上反复切割,带来一阵阵尖锐的、令人窒息的闷痛。
“咳…咳咳…”又是一阵压抑不住的呛咳袭来,我猛地弓起身子,用手帕死死捂住嘴。咳得撕心裂肺,肺叶仿佛要炸开,牵扯着全身的骨头都在呻吟。许久,咳声才渐渐平息。移开手帕,素白的绢面上,不出意外地,又添了几抹暗红。
药汤早已凉透。我皱着眉,将那苦涩冰冷的液体一饮而尽。寒意顺着食道一路蔓延,非但没能压下体内的灼痛,反而激得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就在这咳喘的间隙,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啜泣声,被寒风断断续续地送了进来。
声音很低,压抑到了极致,仿佛是从灵魂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悲伤、屈辱、绝望,还有一种……濒临崩溃的脆弱。
是朱琏。
白日里那刚烈不屈、如同寒梅傲雪的身影,此刻在这无边的黑夜里,终于卸下了所有的伪装和盔甲,只剩下一个被彻底碾碎尊严、被绝望吞噬的女人,在无人处独自舔舐着血淋淋的伤口。
那啜泣声,像一根根冰冷的钢针,精准地刺入我的耳膜,刺进我的心脏。比咳血更痛,比寒风更冷。
我蜷缩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像一尊被冻僵的石像。只有握着空药碗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着。
夜,漫长而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啜泣声渐渐低了下去,最终只剩下寒风的呜咽。
胸腔里的剧痛似乎也随着那哭声的止歇而稍稍平复了一些。我缓缓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角落那张简陋的木板床。躺下,冰冷的硬板硌着骨头,寒意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我裹紧皮袄,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睡。
然而,意识刚刚陷入混沌——
“砰!砰砰砰!”
一阵粗暴的、如同擂鼓般的砸门声,猛地将我从浅眠中惊醒!
“开门!快开门!蔡通事!蔡通事在不在?!”粗嘎的女真语伴随着凶狠的叫嚷,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心脏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这个时辰,这种粗暴的敲门方式……绝非寻常!
我猛地坐起身,胸腔一阵气血翻涌,强行压下。迅速套上外袍,点亮了桌上那盏昏暗的油灯。昏黄的光线摇曳着,照亮了我脸上无法掩饰的凝重和一丝苍白。
深吸一口气,我走到门边,拉开了门闩。
门外站着三个身披皮甲、腰挎弯刀、一脸凶悍的金兵。为首的是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百夫长,眼神如同鹰隼,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怀疑,死死地盯着我。
“蔡通事,跟我们走一趟!”刀疤脸百夫长语气生硬,不容置疑。
“何事?如此深夜?”我强作镇定,用流利的女真语问道,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少废话!”旁边一个金兵不耐烦地吼道,“元帅府急召!有要犯逃窜,怀疑有内应!所有汉官,即刻去营中接受盘查!快走!”
要犯?内应?
这两个词如同冰水浇头!难道是名单泄露了?还是我暗中的联络被察觉了?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
“好,容我披件衣服。”我尽量让语气显得平静,转身去拿挂在墙上的厚皮袄。手指触碰到冰冷的皮毛,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借着穿衣的动作,我迅速瞥了一眼书案方向——那张小小的名单,正安静地躺在桌角石头下。
“磨蹭什么!快点!”金兵粗暴地催促。
6
穿好皮袄,我跟着三个金兵,一头扎进了五国城冰冷的夜色里。寒风如同无数把小刀,刮在脸上生疼。我低着头,步履沉重地走在中间,前后都是金兵警惕的身影。每一步踏在冻硬的雪地上,都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在敲打着丧钟。
元帅府灯火通明,气氛肃杀。巨大的牛皮帐篷里,几个金军将官正围着一张地图低声商议,面色凝重。空气中弥漫着紧张和血腥味。被带来盘查的汉官有七八个,都垂头丧气地站在角落,大气不敢出。
盘问开始了。问题刁钻而凶狠,反复盘问这几日的行踪、接触过什么人、有无传递消息……冰冷的视线如同刀子,一遍遍刮过我的脸。我打起十二分精神,调动起这具身体里属于“蔡攸”的所有狡黠和属于“蔡通事”的伪饰,小心应对,编造着看似合理的时间线和接触对象。手心早已被冷汗浸透。
时间一点点流逝,帐篷里的炭火也无法驱散我心底不断蔓延的寒意。每一次咳嗽都让我心惊胆战,生怕咳出血来暴露虚弱。终于,在一番严厉的诘问和反复核对后,那刀疤脸百夫长似乎没找到明显的破绽,不耐烦地挥挥手:“滚吧!管好你的嘴!若发现半点可疑,定斩不饶!”
如同得到大赦,我强撑着几乎虚脱的身体,和其他几个同样面色惨白的汉官一起,踉跄着走出那令人窒息的帐篷。
冰冷的夜风再次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我扶着冰冷的帐篷支柱,咳得弯下腰,感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好不容易平复下来,我辨明了方向,几乎是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朝着“家”的方向挪去。
五国城的夜路,崎岖而黑暗。只有惨淡的月光,勉强勾勒出土屋和杂物堆的轮廓,投下幢幢鬼影。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打在脸上,如同细碎的冰针。
就在我转过一个堆满废弃辎重的阴暗角落时——
噗!
一股难以言喻的、极其轻微的破空声,仿佛毒蛇吐信,自身后极近处响起!
多年在权力边缘挣扎、在生死线上游走的直觉瞬间炸开!一股冰冷的死亡气息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我几乎是凭借本能,身体猛地向左侧一扑!
嗤啦!
一道冰冷的锐风,擦着我的右臂外侧掠过!锋利的刀刃瞬间撕裂了厚重的皮袄和里面的棉衣!
“呃!”剧痛传来!右臂外侧瞬间一片火辣!温热的液体迅速涌出,浸透了衣袖!皮肉被划开了!
偷袭!是灭口!
我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雪地上,溅起一片雪沫。顾不上疼痛,我猛地翻身,左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空空如也!为了去元帅府,我根本没带任何武器!
借着惨淡的月光,我看到一个穿着黑色夜行衣、身形矫健如同猎豹的身影,正从阴影中无声地扑出!手中一柄闪烁着幽蓝寒光的短刃,带着致命的弧线,再次朝着我的咽喉刺来!动作快如闪电,狠辣无比!
避无可避!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猛地抓起地上的一把混杂着碎石和冰碴的冻土,用尽全力朝着那刺客的面门狠狠扬去!
“噗!”
冻土和碎石劈头盖脸砸在刺客脸上!
“啊!”刺客显然没料到这一手,动作本能地一滞,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下意识地抬手去挡眼睛!
就是现在!
我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不顾右臂撕裂般的剧痛,朝着刺客猛撞过去!同时左手狠狠抓向对方持刀的手腕!
砰!
两人重重撞在一起,滚倒在冰冷的雪地上!我死死抓住对方持刀的手腕,用身体的力量压住他!刺客的力量极大,拼命挣扎,另一只手屈肘狠狠击打我的肋部!
剧痛!肋骨仿佛要断裂!喉咙口的腥甜再也压不住,噗地一声,一大口鲜血喷在了刺客蒙面的黑巾上!
“咳…咳咳…!”剧烈的呛咳让我手上的力量一松!
刺客抓住机会,猛地挣脱我的钳制,眼中凶光爆射,手中的短刃再次举起,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朝着我的心脏狠狠扎下!
完了!
就在这生死一线之际——
“砰!”
一声闷响!
刺客的身体猛地一震!高举短刃的手臂僵在了半空!他难以置信地、缓缓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胸口——
一支粗糙的木箭,箭身还在微微颤动,正正地插在他的左胸心脏位置!箭尾简陋的羽毛在寒风中轻颤。
刺客眼中的凶光瞬间凝固、涣散。身体晃了晃,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向前扑倒,重重地砸在我旁边的雪地上,激起一片雪沫。手中的短刃当啷一声掉落在冻土上。
我惊魂未定,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骨的剧痛和右臂的伤口。我挣扎着抬起头,顺着箭矢射来的方向望去——
只见不远处一个废弃的辎重堆后面,一个瘦小的身影一闪而逝,迅速消失在更深的黑暗里。只留下一片晃动的阴影。
是谁?是谁救了我?
没有时间思考!此地绝不宜久留!刺客的同伙随时可能出现!
求生的意志压倒了所有的伤痛和疲惫。我咬紧牙关,用左手撑地,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目光扫过地上刺客的尸体,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我忍着剧痛,伸出左手,在那刺客冰凉僵硬的身体上快速摸索!
冰冷皮甲的暗袋里……有了!
我摸到一小卷硬硬的、似乎是油纸包裹的东西!顾不上细看,我一把将其扯出,紧紧攥在手里!然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辨明了方向,朝着我那间土屋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奔去!
右臂的伤口在奔跑中不断被牵扯,每一次迈步都带来钻心的疼痛,鲜血顺着胳膊往下淌,滴落在雪地上,留下断断续续的暗红色印记。肋骨的剧痛让我几乎无法呼吸,每一次吸气都像有刀子在割。胸腔里翻江倒海,浓烈的血腥味充斥着口腔。
夜风在耳边呼啸,如同无数冤魂在追赶。我不敢回头,用尽全身的力气奔跑,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回去!回到那间土屋!
7
不知摔倒了多少次,又挣扎着爬起多少次。冰冷的雪沫灌进领口、袖口,刺骨的寒意几乎要将我冻僵。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冒,全凭一股顽强的意志在支撑。
终于,那间熟悉的、低矮破旧的土屋轮廓,在惨淡的月光下显现出来。
如同看到了救命的稻草!我踉跄着扑到门前,用身体撞开了那扇虚掩的、吱呀作响的破木门!
“砰!”
门板撞在土墙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我整个人几乎是摔进了屋里,重重地扑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带进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和刺骨的寒气。
“呃……”剧烈的疼痛和脱力感瞬间席卷全身,我蜷缩在门口,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破碎的杂音。右臂的伤口还在汩汩冒血,染红了身下的地面。左手,依旧死死地攥着那卷从刺客身上摸来的、沾满了我自己鲜血的油纸包。意识开始模糊,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陷入黑暗。
就在这时——
“谁?!”
一声压抑着惊恐和警惕的低喝,从屋内角落传来!
昏黄的油灯光线摇曳着,勾勒出一个纤瘦的身影。她显然是被刚才巨大的撞门声惊醒,正从那张简陋的木板床上坐起身,手中紧紧抓着一根充当武器的烧火棍,警惕地望过来。
是朱琏!
她怎么会在这里?!
昏沉的大脑一片混乱,完全无法思考。视线模糊,只能看到她模糊的身影,和那双在昏暗中骤然睁大的、充满了震惊的眼睛。
“咳…咳咳…噗!”又是一大口鲜血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涌出,喷溅在冰冷的地面上,形成一滩刺目的暗红。
剧痛和失血彻底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迅速沉入无边的黑暗。在彻底失去知觉的前一秒,我仿佛听到一声短促的、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呼:
“是你?!”
紧接着,是烧火棍掉落在泥地上的闷响。
然后,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冰冷。
无边的冰冷,仿佛沉入了万丈冰窟。刺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渗透皮肤,钻进骨髓。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个关节都在叫嚣着疼痛。右臂外侧传来一阵阵火烧火燎的剧痛,肋骨处更是如同被重锤反复击打,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
混沌的意识在黑暗中漂浮,如同溺水的人。耳边似乎有断断续续的、模糊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
“疯子……真是疯子……”
那声音带着颤抖,带着一种无法理解的惊悸,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是谁?
我努力地想睁开沉重的眼皮,却感觉它们像被黏住了一样。只有一片模糊的光影在晃动。
突然,一阵剧烈的、几乎要将肺撕裂的呛咳猛地袭来!
“咳!咳咳咳——噗!”
温热的、带着腥甜味的液体再次涌上喉咙,喷溅出来。
这剧烈的咳嗽,如同电流般刺激着我昏沉的大脑,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也让我混沌的意识被强行撕开了一道缝隙。
模糊的视线渐渐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土屋那低矮、被烟熏得漆黑的屋顶椽子。然后,是那盏熟悉的、放在角落小木凳上的、昏黄摇曳的油灯。光线微弱,却足以照亮这狭小空间里的一切。
我发现自己正躺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下似乎垫着些粗糙的东西。身体被一件厚重的、带着膻味和尘土气的旧皮袄紧紧裹着,试图保存一点可怜的热量。
而我的身旁,跪着一个纤瘦的身影。
是朱琏。
她背对着油灯,大半张脸笼罩在阴影里。曾经枯槁凌乱的发髻此刻完全散开了,如瀑的黑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她的侧脸,只露出一点紧绷的下颌线条。她身上只穿着单薄的、洗得发白的棉质中衣,在这冰冷的土屋里显得无比脆弱。单薄的肩膀因为寒冷,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在微微地颤抖着。
她的双手,正死死地按在我的右臂伤口上方——那里,她不知何时从哪里找来的一条长长的、染满暗红色血迹的布带,正紧紧地缠绕着,试图止住那汩汩外流的鲜血。布带的颜色……是素白的细棉,上面隐约还能看到褪色的、精致的缠枝莲暗纹。
是她身上那件破旧宫装的中衣衣摆!
她撕下了自己的衣摆,为我包扎?!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我昏沉的大脑!
“呃…”又是一阵剧烈的疼痛传来,我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痛哼。
这声音似乎惊动了她。她按在我伤口上的手猛地一颤,动作停滞了一瞬。
然后,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昏黄的灯光终于照亮了她的脸。
那张饱经风霜、布满污迹的脸颊上,此刻清晰地残留着几道未干的泪痕。泪痕在昏黄的光线下,反射着微弱的、冰冷的光。她的眼眶红肿,眼白布满了骇人的血丝,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无声的、极其惨烈的哭泣。
然而,她的眼神。
那双曾经死寂如深潭、充满刻骨恨意的眼睛,此刻却像是被投入了无数块巨石的冰湖!惊涛骇浪!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是难以置信的震惊,是深入骨髓的恐惧,是看到地狱般的悚然,还有一种……被彻底颠覆认知后的茫然和……剧烈的动摇!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毫无血色。那双沾满了我的鲜血的手,也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我的脸上,仿佛第一次真正地、看清了我这个人。或者说,看清了这具皮囊之下,某个她从未想象过的、足以摧毁她所有认知的真相。
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名单…这伤…”她的目光猛地扫向我依旧死死攥在左手里、此刻却因脱力而微微松开的那个小小的、沾满血迹的油纸卷。那卷东西在刚才的挣扎中已经散开了一角,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正是那份记录着抗金义士据点、足以让任何人瞬间掉脑袋的名单!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致!如同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东西!
“你…”她急促地喘息着,像是濒临窒息,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极致的惊骇和一种被命运嘲弄的荒谬感,“你这个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
剧烈的情绪波动和胸口的闷痛让我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喉咙里全是腥甜的血沫。我看着她那因惊骇和泪水而扭曲的脸庞,看着她为我包扎的、染血的双手,看着她眼中那崩塌的世界观……
一种奇异的、近乎疯狂的解脱感,混合着深不见底的疲惫和……难以言喻的苦涩,突然涌了上来。
我咧开嘴,沾染着黑红色血污的牙齿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我看着她,用一种近乎气音的、破碎的、却又带着某种病态愉悦的声音,轻轻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王妃……错了……”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我,更多的黑血涌出嘴角。
我毫不在意地用手背抹去,目光依旧死死锁住她惊骇欲绝的眼睛,嘴角勾起一个虚弱却异常清晰的、如同恶鬼般的笑容:
“……不是疯子……”
“是疯子……爱上了另一把……自毁的刀……”
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眼前骤然一黑,意识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彻底沉入了无边的黑暗深渊。
在意识消散的最后一瞬,我仿佛看到了她那双被泪水模糊的、充满了极致惊骇和某种剧烈挣扎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盯着我。
以及,她那沾满我鲜血的、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手,下意识地、更加用力地按住了我臂上那致命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