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地之滨,天风原本浩荡。咸腥的海气裹挟着盛夏的湿暖,黏腻地附着在道袍的经纬之间。
一青年立于巨大的钢铁“云舻”——“海风号”客轮的甲板之上,凭栏远眺。
脚下巨兽犁开万顷碧波,驶向烟波深处。浪花翻涌如碎玉,在午后的烈阳下闪烁着刺目的光,海鸥清啼,一派辽阔生机。
青年身形颀长,藏青云纹道袍洗得微旧,袖口沾着几星未掸尽的香灰——那是昨日在鹭岛天后宫替信众解签时,被小丫头碰翻的线香。
发髻用乌木簪松松绾着,几缕碎发被风掀起,扫过清癯的面颊。
发髻以一根古朴的乌木簪松松绾住,几缕碎发被风拂过清癯的面颊。
脖颈间,雷击木令牌泛着黯淡幽光。这块以百年古木遇雷劫所制、镌刻着正一符箓的正道之物。
曾于度恶禳灾处流转清辉,此刻却蒙着层肉眼难辨的灰翳。
那是三年入世积攒的凡尘浊气,是都市霓虹对先天灵韵的消磨,符文缝隙里似还凝结着市井间的怨怼与贪嗔,将本该澄澈的木质纹理,浸染得如同蒙尘的铜镜。
“入世修行,红尘炼心……”青年低声呢喃,声音被海风瞬间卷走,只余唇边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
青年本名杨玄清,法号持辰,自幼被正一上清派敏泰道长相中,观其生辰八字暗合辰宿列张之象,又察其眉间隐现道纹初显之兆,遂赐法号持辰,取「持守辰光,照彻太虚」之意。
自入门起,他便在崇禧万寿宫藏经阁研读《道藏》,于灵官殿前修习玄门道术,那身藏青道袍下,是被《黄庭内景经》滋养的筋骨,与千百遍演练的掌心雷的印记。
奉师命下山已逾三载,他行过沪上的霓虹长街,看过杭城的烟雨楼台,在深圳的写字楼里替人看风水,在成都的茶馆中解《周易》。
初时道心通明,只觉这人间百态皆是修行,可日子久了,那些喧嚣里的欲望、算计里的机心、酒局上的虚与委蛇,竟如潮水般漫上来,浸得道心发沉。
他夜夜在客舍存思北斗,晨起对海诵《黄庭》,却总觉丹田那簇紫府道焰越燃越弱,像风里要灭的烛芯。
此番南下福建,名曰“游历”,实则是向师门告了旬日清修假,欲借这海天辽阔,涤荡胸中块垒。
他久闻闽地山川灵秀,海疆壮阔,或可寻得一丝返璞归真的契机,重燃道心。
客轮破浪前行,将繁华喧嚣的鹭岛港口远远抛在身后。眼前唯余海天一色,苍茫无际。
这壮阔与孤寂并存的景象,稍稍抚平了持辰心头的烦闷。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试图将体内运转不畅的先天一炁,与这浩瀚无垠的海天元气相勾连。
然而,就在他心神稍懈之际——
持辰指尖掐着子午诀,忽觉丹田处的紫府道焰猛地一暗。
一丝凝滞毫无征兆地降临,方才还喧嚣鼓荡的海风,骤然弱了下去,几近于无。空气变得沉重而粘稠,仿佛吸饱了水汽的棉絮,沉沉地压在人的胸口。
抬眼望天,原本清朗的乾位竟被重浊煞炁凝成的墨瘴吞噬。
那雾霭并非轻薄水汽,而是厚重、污浊,如同倾倒的墨汁,自海平线处汹涌翻滚而来,迅速遮蔽了阳光。
不过盏茶功夫,朗朗乾坤便已消失不见,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灰暗。持辰敏锐捕捉到空气中游离的先天五炁——金炁滞涩如锈,木炁断裂似枯,水火二炁更是紊乱得不成方圆。
海水的颜色也由碧蓝转为一种不祥的、深沉的墨绿,失去了所有光泽,死气沉沉。
“这绝非自然天象,倒像是有人强行逆转了海眼枢机!”持辰心中警铃大作。
“咦?这天怎么说黑就黑了?”旁边一位倚着栏杆拍照的老者惊疑不定,慌忙收起手机。
“是啊,风也没了,闷得慌,像要憋出特大雨。”老者的老伴不安地裹紧了披肩,尽管并无冷风。
游客们的谈笑声不自觉地低了下去,一种莫名的压抑感如同那浓雾般弥漫开来。
海鸥早已不见踪影,连浪花拍打船身的声音都变得沉闷、拖沓。空气里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以及那越来越浓重的、带着铁锈和咸腥的湿闷气息。
持辰眉头微蹙。他虽不精于观天象测风云,但常年清修,对天地气机流转的微妙变化有着远超常人的敏锐。
这浓雾来得太快、太厚、太诡异,那骤然消失的风更是大凶之兆!海面之下,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巨大的力量正在积蓄,酝酿着毁灭性的爆发。四象失序的气机紊乱,沉甸甸地笼罩下来,让他背脊微微发凉,连带着那身入世疲惫都暂时被一种凛然的警惕所取代。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异变突生!
呜——!
一声如《幽冥钟》般沉闷、悠长的巨响,毫无预兆地从船体深处传来!整个庞大的钢铁船身随之猛地一颤!甲板上猝不及防的游客们发出一片惊呼,不少人踉跄跌倒,杯盘滑落碎裂的声音此起彼伏。
“怎么回事?”
“撞到东西了?”
“船在抖!”
恐慌如同瘟疫般瞬间蔓延。持辰扶住冰冷的栏杆,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脚下这万吨巨轮在刚才那一下震颤中,传递出一种令人不安的、结构性的呻吟!那不是撞击礁石的硬碰硬,更像是……船体龙骨被某种无法抗拒的巨力狠狠拗了一下!
紧接着,更恐怖的一幕出现了!
哗啦——!!!
前方原本死水般平静的墨绿色海面,毫无征兆地拱起!持辰瞳孔骤缩,那座骤然隆起的海水,竟是按照《太素脉诀》中“地脉龙脊”的走势攀升“海水逆龙脊,必生滔天厄“。
这哪里是海浪?分明是海水凝成的大山!
浪尖翻涌的泡沫里,分明闪烁着北斗倒悬的星芒残影。
这不是巨浪,而是一座由海水构成的、巨大而陡峭的山丘!它无声无息地隆起,速度快得惊人,黑色的海水沿着陡坡瀑布般滑落!
“海……海啸?!”有人发出绝望的尖叫。
“海风号”庞大的船首,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抬起,船头几乎要指向灰暗的天空!船体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龙骨发出九幽忏般的哀鸣。
万吨钢铁在海啸中扭曲成太极鱼的残形!甲板上所有未被固定的物品——躺椅、遮阳伞、甚至小件行李——如同被一只巨手横扫,疯狂地向船尾滑去!尖叫声、哭喊声、重物翻滚撞击声瞬间撕裂了死寂!
持辰死死抓住栏杆,双脚如生根般钉在湿滑的甲板上,藏青道袍被狂乱的气流撕扯得猎猎作响。
他眼睁睁看着几个离船舷较近的游客被这股巨大的力量甩飞,重重撞在舱壁或设施上,生死不明。
海水裹挟着腥膻的尸腐味,混合着机油和恐慌的味道,扑面而来。
当船首被抬到最高点,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倾覆时,那股托举的力量骤然消失!
轰隆——!!!
失去了支撑的巨轮,如同被抽掉了脊梁的巨兽,船头带着万钧之力,朝着刚刚隆起、此刻已开始塌陷的“海水山丘”的另一侧,狠狠砸了下去!
天旋地转!
持辰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像是被一只巨手攥住、挤压、然后狠狠抛起!整个世界在他眼中疯狂颠倒、旋转!
巨大的失重感让他瞬间窒息!船体砸入海面的撞击,比之前那一下更猛烈十倍!沉闷如雷的巨响伴随着钢铁不堪重负的、撕裂般的哀鸣,震耳欲聋!
冰冷咸腥的海水如同巨大的巴掌,狠狠拍在甲板上,瞬间淹没了低洼处!
无数吨海水顺着甲板疯狂冲刷,将一切卷入其中!船体在剧烈地左右摇摆、前后俯仰,每一次晃动都伴随着金属的呻吟和物品毁灭性的撞击声。
这艘庞然大物,此刻在狂暴的自然伟力面前,脆弱得如同一片被狂风玩弄的落叶!
“进水了!船底舱进水了!”隐约有船员嘶声力竭的呼喊穿透风雨和混乱。
“救生艇!快放救生艇!”
“妈妈——!”
绝望的哭嚎、混乱的指令、风雨的呼啸、海浪的咆哮、金属的呻吟……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
持辰在剧烈的颠簸和冰冷海水的冲刷中,死死抓住那根救命的栏杆,指关节已然发白。藏青道袍湿透,紧贴在身上,冰冷刺骨。
他望着这如同炼狱般的景象,听着耳畔绝望的呼喊,感受着脚下这艘巨轮每一次痛苦挣扎所带来的、越来越明显的下沉感。
那身入世修行的疲惫,早已被这滔天巨浪冲刷得一干二净。
此刻充斥心头的,是天地之威带来的渺小感,是面对倾覆之危的凛冽寒意,更有一种源于道士本能的、对苍生陷于危难的沉重。
那是道心未泯的痛,是苍生在侧的责。
他深吸一口气,咸腥的海水呛进鼻腔。灰雾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翻涌,像是巨兽的眼睛,又像是地脉裂开的缝隙。
持辰松开栏杆,任湿透的道袍贴在身上。他指尖掐诀,试图沟通天地间仅存的炁,可那混乱的气机像乱麻般缠着他的神识。
可他知道,不能退。哪怕这巨轮要沉,哪怕这天地要崩,他总得做些什么——替那些在恐慌中失去方向的人,替这被搅乱的天道,寻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