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洛阳,已是三日。
卫长夜与李杏儿一路向西,没有走官道,而是拣选了荒僻的山路。时节已入深秋,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让天地间骤然萧索。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山脊,凛冽的北风卷着碎雪,如盐粒般打在人的脸上,生疼。
他们在一处破败的山神庙里暂歇。庙宇早已倾颓,神像的泥胎斑驳脱落,只余一双空洞的眼睛,悲悯地望着这风雪人间。
卫长夜将拾来的枯枝投入火堆,“噼啪”的爆裂声,是这寂静雪夜里唯一的声响。火焰跳动,映着他愈发沉默的侧脸。他不像是在赶路,更像是在进行一场漫无目的的苦行。他时常会望着手中的“破晓”刀怔怔出神,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有挣扎,有思索,但更多的是一种正在凝结的、全新的平静。
李杏儿裹着一张旧毛毯,蜷缩在火堆旁。她看着卫长夜,心中明白,英雄楼的一战,斩断了他的过去,却也让他站在了一个空旷的十字路口。他不再是为复仇而活的卫长夜,可那个为苍生而战的“侠”,又该是什么模样?她不知道,或许,连卫长夜自己,也正在寻找答案。
夜渐深,风雪愈大,如鬼哭狼嚎。
就在这时,一阵细微的、被风雪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声音,传入了卫长夜的耳中。
那是犬吠声。
急促,凄厉,充满了恐惧,还夹杂着人的哭喊与兵刃的碰撞声。
卫长夜的目光倏然一凝,他侧耳倾听,那双眼睛仿佛能穿透庙墙,望向风雪深处的某个地方。
“前辈?”李杏儿也察觉到了他的异样。
“山那边,有个村子。”卫长夜站起身,抄起了立在墙角的“破晓”刀,“出事了。”
他没有丝毫犹豫,将身上的干粮和水囊留给了李杏儿,只说了一句“在这里等我”,便推开残破的庙门,身影瞬间融入了那片白茫茫的风雪之中。
雪下得更大了,鹅毛般的雪片遮天蔽日,能见度不足三丈。卫长夜在没过脚踝的积雪中疾行,身法却轻盈如狸,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他循着那断断续续的哭喊声,翻过一道山梁。
一片坐落在山坳里的村落,出现在他眼前。
村子不大,几十户人家的屋顶都积了厚厚的白雪。但此刻,这片雪国般的宁静,被火光与鲜血彻底撕碎。
十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匪人,正手持钢刀,在村中肆意烧杀抢掠。他们身上的穿着杂乱,不像是官兵,倒像是溃散的乱兵或是占山为王的悍匪。火光映照下,他们脸上的表情狰狞而贪婪。
一个老村长的胸口被长刀贯穿,倒在自家门前,死不瞑目。一个年轻的妇人死死护着怀中的孩童,被一脚踹倒,哭喊声凄厉。更多的村民,手持锄头、柴刀,想要反抗,却被那些训练有素的匪人砍瓜切菜般地屠戮。
鲜血,染红了洁白的雪地,像一朵朵猝然绽放的、妖异的梅花。
卫长夜的瞳孔,在一瞬间缩紧。
这幅景象,与他想象中“侠客”该面对的江湖对决截然不同。这里没有高手,没有恩怨,只有最赤裸、最原始的暴力,和一群在绝望中挣扎的、手无寸铁的生灵。
一股冰冷的怒火,从他心底缓缓升起。这怒火,不同于面对高渐行时的炽烈与仇恨,它更沉,更冷,像一块被投入极寒深海的烙铁。
他没有立刻冲杀进去。他只是静静地站在村口那棵枯死的槐树下,身影与夜色、风雪融为一体。他的目光,冷静地扫过整个战场。
匪徒共有十六人,为首的是一个骑在马上、脸上带着一道刀疤的独眼龙。他没有参与屠杀,只是冷漠地看着手下施虐,不时发出一阵张狂的大笑。看他们的行事章法,显然是惯犯。
卫长夜深吸一口气,风雪灌入肺中,冰冷刺骨,却让他头脑愈发清醒。
他缓缓拔出了“破晓”。
刀身在昏暗的火光下,没有反射出任何光芒,依旧漆黑如夜。但握住它的那只手,稳如磐石。
下一刻,他动了。
他没有像在英雄楼时那样,一出场便石破天惊。他的身影,如一道贴着地面滑行的幽影,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村子。
第一个目标,是离他最近的一个、正要挥刀砍向一个老妇的匪徒。
那匪徒脸上带着嗜血的狞笑,高高举起了钢刀。然而,他的刀还未落下,便感觉脖颈处微微一凉,仿佛被一片雪花拂过。
他的动作僵住了。他低下头,看到一丝极细的血线,从自己的喉咙处浮现。他想伸手去摸,却发现全身的力气都在迅速流逝。他眼中的光彩,迅速黯淡下去。
“噗通”一声,他倒在了雪地里,甚至没有发出一声惨叫。
救下老妇的卫长夜,身形没有丝毫停顿,已经如鬼魅般,出现在了另一个匪徒的身后。
那匪徒正抢过一个包裹,得意地大笑。笑声未落,一抹黑色的刀光,如毒蛇的信子,从他肋下最刁钻的角度,一闪而入,精准地刺穿了他的心脏。
他脸上的笑容,凝固成了永恒。
卫长夜的动作,干净、利落,甚至带着一种冷酷的优雅。他的每一次出刀,都只用最少的动作,造成最致命的效果。他就像一个行走在暗夜中的死神,悄无声息地,收割着一条条罪恶的生命。
他的刀,不再是英雄楼上那般霸道张扬、撕裂黑暗的“破晓之刃”。
此刻的“破晓”,是真正的“长夜之刀”。是融入黑暗,守护光明的刀。是慈悲的锋刃,是守护的杀戮。
他不再追求一刀毙敌的震撼,而是追求在不惊动更多敌人的情况下,最高效地拯救更多的生命。
李玄同的话,在他脑海中回响——“侠者之刃,不为杀,而为护。”
他手中的刀,依旧在杀戮,但他的心,却前所未有地专注于“守护”这两个字。
转瞬之间,已有五名匪徒,悄无声息地倒在了血泊之中。
直到第六名匪徒倒下时,那为首的独眼龙,才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
“嗯?老三呢?怎么没动静了?”他皱着眉,朝着一个方向喊道。
没有人回答他。回答他的,是一道自黑暗中亮起的、璀璨如星辰的刀光!
卫长夜知道,偷袭已经结束,接下来,便是正面搏杀。
他的身形不再隐藏,如一头猛虎,扑入了战团的中心。手中的“破晓”刀,瞬间化作一道泼墨般的黑色龙卷!
刀光到处,残肢断臂横飞!
那些匪徒终于反应过来,纷纷怒吼着朝他围攻而来。他们的刀法粗鄙不堪,在卫长夜的眼中,充满了破绽。
卫长夜的刀法,变了。
他不再是一味地抢攻,而是在刀光中,刻意将那些幸存的村民,护在了自己身后。他的刀势,时而如狂风骤雨,将数把砍来的钢刀尽数荡开;时而又如春风拂柳,轻巧地在刀剑的缝隙中穿行,每一次刀锋划过,都必然带走一条生命。
他的刀法,多了一丝圆融,一丝守护的意味。
那不再是纯粹的杀戮之舞,而是一曲用鲜血谱写的守护之歌。
“混账!你是谁?”那独眼龙首领又惊又怒,他终于看清了来人,却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他暴喝一声,催马前提,手中那柄沉重的鬼头大刀,带着呼啸的恶风,当头向卫长夜劈来!
这一刀,势大力沉,寻常高手定要暂避其锋。
卫长夜却不闪不避。他左脚向前踏出半步,身体微微下沉,手中的“破晓”,自下而上,迎着那柄鬼头大刀,一记上撩。
他的动作,看似轻描淡写。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之声!
火星四溅!
独眼龙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从刀身传来,虎口瞬间崩裂,鲜血淋漓。他手中的鬼头大刀,竟被那柄看似纤细的黑色长刀,硬生生磕飞了出去,在空中打了几个旋,深深地插入了远处的雪地。
而卫长夜,连身形都没有晃动一下。
独眼龙胯下的战马,也承受不住这股反震之力,悲鸣一声,前蹄一软,跪倒在地。
独眼龙惊骇欲绝,他做梦也想不到,这深山野村里,竟会遇到如此恐怖的怪物!他毫不犹豫地弃马,一个懒驴打滚,便要向村外逃去。
“想走?”
卫长夜冰冷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的催命符。
他没有追,只是站在原地,右手反握“破晓”,随即,猛地向前掷出!
一道黑色的流光,追星赶月!
那独眼龙只跑出不到十丈,便感觉后心一凉。他低头,看到一截漆黑的刀尖,从自己的胸口透了出来。
他脸上最后的神情,是无尽的悔恨与恐惧。
随着首领的死亡,剩下的几个匪徒彻底崩溃了。他们扔下武器,哭爹喊娘地四散奔逃。
卫长夜没有再追杀。
他缓步走到独眼龙的尸体前,拔出“破晓”。他看了一眼匪徒的尸体,发现此人腰间挂着一个令牌,上面刻着一个狰狞的狼头,和“黑风”二字。
“黑风寨……”他喃喃自语,记下了这个名字。
他转过身,看向那些幸存的、惊魂未定的村民。他们看着他,眼神复杂,有感激,有畏惧,但更多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颤颤巍巍地走到他面前,抱着他的腿,放声大哭:“多谢恩公……多谢恩公救命啊!”
更多的村民,围了上来,纷纷跪倒在地。
卫长夜看着眼前这些跪倒的、朴实的面孔,心中百感交集。他默默地将他们一一扶起。
他杀过的人,比在场所有村民加起来都多。他曾站在江湖的顶峰,受过无数人的敬畏与恐惧。但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让他感觉到手中这柄刀的重量,和“侠”这个字,真正的意义。
那不是名声,不是地位,不是快意恩仇。
而是当这风雪孤村,响起绝望的犬吠时,你,恰好在这里。
而你的刀,愿意为他们而出鞘。
他默默地帮村民们扑灭了火焰,安葬了死者。天亮时,他拒绝了村民们的所有馈赠,只是在离开前,问了一句:
“黑风寨,在哪个方向?”
一个村民为他指明了方向。
卫长夜点了点头,将“破晓”重新用布包好,转身,迎着初升的、清冷的朝阳,踏上了新的路。
他的背影,依旧孤寂,但不再迷茫。
他要去黑风寨。
不是为了复仇,也不是为了扬名。
只是因为,他觉得,有些事,既然遇到了,就该做个了断。
这,便是他为自己选择的,“侠”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