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菌床

晨雾像一层腐烂的纱,裹着整片松林。

菌丝在泥土深处苏醒。

它——暂且称之为“它“——从一具鼹鼠的尸体上缓缓抽出自己的网络。细如发丝的白色菌索从眼眶和齿缝间退出来,沾着淡黄色的骨髓。这已经是本周第三具尸体了,和前两只松鸡一样,没有被蛆虫啃噬的痕迹,只有内脏呈现出诡异的结晶化。

它用菌丝翻动鼹鼠的心脏。本该柔软的组织现在像块混着玻璃渣的琥珀,折射出七彩的虹光。这不是它熟悉的死亡方式。

森林正在变得陌生。

三天前,东边的老杉树突然流出了黑色的树脂。两天前,溪水里的蜉蝣全部沉到了河底,翅膀上长出了细小的金属鳞片。而现在,它感受到土壤深处传来规律的震颤——不是地震,更像是某种巨大机械的脉动。

菌丝突然绷紧。

三百米外,有东西摔进了灌木丛。

卡尔文折断了两根肋骨。

他蜷缩在倒下的云杉树干后面,把呼吸压得比垂死的兔子还轻。防护面罩的左侧裂了道缝,过滤芯里渗出淡蓝色的液体。这意味他最多还有二十分钟就会吸入孢子——或者更糟,那些漂浮在空气里的纳米级结晶。

“报告位置。“耳机里传来沙哑的指令。

“七区边缘。“他咬着牙把定位器塞进腐殖层,“样本箱丢了。“

一阵杂音。然后是更长久的沉默。卡尔文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没有样本,就没有回收价值。审判庭的飞行器不会为他这种低级勘探员掉头。

腐叶突然陷了下去。

他猛地翻滚,军刀划出一道银弧——却只切断了空气。地面在蠕动。不是比喻,是真的在蠕动。苍白的丝状物从每一片落叶下探出,像突然苏醒的神经末梢。

菌丝。

成百上千条菌丝正顺着他的靴子往上爬。卡尔文去摸火焰喷射器,却发现燃料罐早在坠落时就裂了。第一缕菌丝碰到了他裸露的手腕。

奇怪的是,并不疼。

有种冰凉的触感顺着血管往上游走,像一滴滴逆流而上的水银。更奇怪的是,他居然在这濒死的时刻想起实验室里那些被解剖的真菌标本——原来被共生是这种感觉。

它尝到了记忆。

咸涩的汗,铁锈味的血,还有更深处的、像地下电缆般嗡嗡作响的恐惧。这个两足生物的神经信号比任何动物都复杂,每段记忆都裹着厚厚的金属外壳。它需要更深入地探索。

更多菌丝缠上去。

突然,一组画面炸开:

高耸的白色围墙。墙上爬满血管状的黑色纹路。

穿密封服的人群被赶进玻璃舱室,头顶降下淡绿色的雾。

一个胸口别着银色徽章的男人说:“第七次净化开始。“

它剧烈收缩菌丝。那些不是记忆,是正在同步发生的现实。这个生物——卡尔文——的视网膜芯片还在传输实时影像。

森林之外,人类正在屠杀同类。

卡尔文发现自己还能呼吸。

菌丝退到了安全距离,组成一个不断变换的环。它们似乎在......观察?他试探性地抬起手,菌环立刻同步收缩。某种超出认知的交流正在建立。

“你能理解我?“他嘶哑地问。

腐殖质表面浮现出凹凸。不是文字,而是精确的等高线——他花了十秒才认出这是审判庭总部的地形图。最深处标着一个红点:反应堆中心。

耳机突然爆出尖锐的鸣叫。

“所有单位注意,检测到七区有异常能量波动。执行焦土协议。“

卡尔文脸色变了。他见过焦土协议:高温导弹会把整片森林烧成玻璃。那些菌丝似乎也感知到危机,突然全部缩回地下。

三十秒后,第一颗燃烧弹落在溪边。

它在火中思考。

地下的菌索网络传递着各处的死亡:松树在碳化,鹿群在熔化,溪水沸腾着把鱼煮成浓汤。但它关注的不是这些。

卡尔文逃跑前扔下的东西正在发热。

一个金属箱。

菌丝裹住箱体的瞬间,它“看“到了里面的内容:十二支试管,六种颜色的液体,标签上印着相同的字母——

Ω

这不是人类的东西。

这是同类。

黎明时分,火熄灭了。

整片森林变成了焦黑的骨架,只有它所在的那片区域奇迹般地保存完好——菌丝在最后一刻编织出了某种隔热层。现在,它正用新长出的触须检查金属箱。

箱体已经部分融化,但核心部位完好无损。它小心地撬开锁扣,十二支试管整齐地排列在防震海绵里。最中央的那支装着银灰色胶状物,表面不时泛起波纹,仿佛有生命在其中游动。

菌丝轻轻触碰试管。

刹那间,它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共鸣。这不是简单的化学信号交流,而是近乎于......对话。试管里的物质在向它展示什么:

一座巨大的地下设施。

无数培养舱中漂浮着与它相似的生命体。

一个戴着呼吸面罩的女人正在记录数据,她的白大褂上沾着血迹。

然后画面切换:

同样的设施,现在已成废墟。培养舱全部破裂,粘液在地面形成银色的小溪。墙上的电子钟停在某个日期,下方用红漆涂着几个大字:

“Ω项目已失控“

它收回菌丝。

现在它明白了,为什么那些人类要焚烧森林,为什么卡尔文会带着这个箱子逃亡。他们不是在害怕森林里的变异——他们是在害怕像它这样的存在。

卡尔文在溪谷边缘醒来。

他以为自己死定了。焦土协议实施后,整个七区应该已经化为灰烬。但当他挣扎着爬起来时,看到的却是......

绿色。

不是植物那种绿,而是某种半透明的、像液态翡翠般的物质覆盖了方圆五十米的土地。在这片绿色“毯子“的中心,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不,不是站着。

是生长着。

那个“人“的下半身还连接着地下的菌索网络,上半身却已经形成了清晰的躯干和手臂。当它转向卡尔文时,面部的位置缓缓裂开一道缝隙——不是嘴,而是一个完美的等边三角形。

“你......“卡尔文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三角形张开了。

里面是十二支排列成环状的试管,其中六支已经空了。

地下三百米,审判庭中央控制室。

警报声此起彼伏。主管死死盯着屏幕上的能量读数,汗珠顺着下巴滴在控制台上。

“不可能......“他喃喃自语,“所有Ω样本都应该被销毁了......“

屏幕突然闪烁,跳出一段模糊的影像:

焦黑的森林中,一个由菌丝构成的人形正将试管中的液体注入自己的“心脏“位置。每注入一支,它的轮廓就变得更清晰一分。

当第六支试管清空时,影像突然中断。最后的画面是一双睁开的眼睛——

没有瞳孔,只有不断变换的几何图案。

主管颤抖着按下通讯键:“启动最终协议,重复,启动最终协议。目标已进化至第四阶段。“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代号......'苍白黎明'。“

它——现在或许该称为“他“——感受着新形态的每一寸。

卡尔文的记忆帮助他塑造了基本骨架,试管中的物质则提供了更复杂的模板。他抬起手,看着阳光透过半透明的指尖。

远处传来飞行器的轰鸣。

更多的追兵,更猛烈的武器。但他不再害怕了。那些试管里的记忆告诉他,他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森林边缘,幸存的动物开始聚集。

一只眼睛结晶化的狐狸。

翅膀变成金属薄片的乌鸦。

表皮覆盖着菌斑的野狼。

它们安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一个信号。

他张开三角形口器,发出第一个声音——

不是语言,而是一段精确模仿的机械女声,来自卡尔文记忆深处的广播:

【警告:地磁防护系统失效。重复,地磁防护系统——】

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这不是录音。

这是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