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归家

拖拉机“突突突”的咆哮声,像一头归林的铁牛,蛮横地撞碎了琼崖村暮色的宁静。

而破屋内的秀兰正扶着门框添着灶膛里的柴火。海风吹透她打补丁的蓝布褂子,腹中胎儿突然踢了一脚,让她下意识攥紧了围裙——那是用王大海旧裤腿改的,针脚歪歪扭扭,却曾被她藏在枕下摩挲过无数个失眠夜。

车斗在崎岖的村道上颠簸跳跃,满载的货物被油布勉强覆盖着,却依然掩不住那份沉甸甸的丰足。在昏暗的天色下,如同一簇跳跃的、温暖的火苗,瞬间灼亮了所有望过来的眼睛。

“吱呀——”车刚在李老歪娴熟的刹车声中停稳在王家破屋前,王大海已矫健地跳下车。

他顾不上拍打裤腿上溅满的干泥点子,第一件事是小心地扶稳车斗里那两个塞得鼓鼓囊囊的大竹篓。竹篓碰撞间,里面传出棒骨沉闷的撞击声,混杂着白面特有的、令人心安的新麦香气,霸道地钻入每一个人的鼻腔。

“哎哟我的老天爷!大海?!”隔壁梁文云端着半盆脏水正要泼,惊得盆沿一歪,脏水差点浇了自己一脚。她眼珠子瞪得溜圆,死死盯着车斗里那些只在供销社柜台里见过的“金贵”物件,“你…你这是…把县城给搬空了不成?白面?花布?还有…那是肉骨头?!”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尖利,瞬间传遍了半个小院。

李老歪叼着烟卷,嘿嘿笑着帮忙卸货,粗糙的大手接过王大海递来的三张带着体温的“拖拉机手”,脸上的褶子笑得能夹死蚊子:“老王同志,够排场!这阵仗回村,比新姑爷抬聘礼还风光!李老歪的嗓门不小,加上梁文云那声惊叫,破屋周围几户人家的门“吱呀”声接连响起。

几个端着饭碗的、纳着鞋底的、抱着孩子的村民,都探头探脑地望过来,目光黏在那堆稀罕物上,窃窃私语声嗡嗡作响:

“嚯!真是王大海?”

“白面袋子!还有那么一大块花布!这得多少钱?”

“看他爹那腿有救了…老天开眼?”

“啧啧,败家子真转性了?捞着金疙瘩了?”

“快看,还有红纸包!是糖吧?秀兰有福了…”

这些目光和议论,像无形的潮水涌向王大海。他脊背挺得笔直,脸上没什么得意,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踏实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利索地把装着药包的布兜塞进怀里最贴身的地方,然后一手提起装着棒骨和布匹的竹篓,一手稳稳扶住装着面粉和红糖的另一个。

就在这时,那扇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被从里面拉开了。

秀兰扶着门框,站在昏黄煤油灯的光晕里。海风吹拂着她枯黄的发丝,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空荡荡地挂在身上,愈发显得肚子的隆起。她的目光先是茫然地落在王大海身上——他肩上的新扁担,他手里沉甸甸的竹篓,他裤腿上沾着的、属于外面世界的泥土。

随后,她的视线猛地被竹篓缝隙里那抹刺目的红抓住了——红糖!她的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扶着门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傻站着干啥?说了很多次了,多在床上躺着。”王大海的声音带着笑意,大步流星地跨过门槛,一股脑把竹篓卸在堂屋地上。他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用荷叶包着的油纸包,塞到秀兰冰凉的手里,“喏,肉包子!县里国营饭店买的,还热乎着呢!爹呢?”他一边问,一边目光急切地扫向内屋。

刘桂兰像一阵风似的从灶房冲出来,围裙上沾着玉米面糊。她第一眼就看见了地上那个印着红十字的药包,浑浊的眼睛瞬间就模糊了,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来,顺着脸上深刻的沟壑往下淌。“是西药…你还买了药啊?”她声音发颤,扑过去一把抓起药包,像捧着失而复得的珍宝。紧接着,她又看到了那个青布卷,手指颤抖着抚过那厚实细密的布料,“这布…这颜色正…给秀兰做件宽松褂子…再给娃儿…”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咳咳!”里屋炕上传来王建国压抑的咳嗽声,烟袋锅在炕沿上敲得“咚咚”响,带着一种强装的镇定,“嚷嚷个啥?还不赶紧把药拿进来!吵得老子脑仁疼!”声音是硬的,可王大海眼尖地瞥见,在昏黄的灯光下,父亲飞快地用粗糙的手背抹了一下眼角,眼睛已经有点微红。

王大海立刻提起药包和另一个装着红枣、红糖的小布兜进了里屋。他蹲在炕边,借着煤油灯的光仔细查看父亲的伤腿。脚踝肿胀得像发酵过头的馒头,皮肤紧绷发亮,伤口周围一片狰狞的青紫,脓血浸透了裹着的旧布,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腐味。王大海的心狠狠揪了一下,但动作没有丝毫迟疑。他拧开土霉素的小玻璃瓶,倒出几片白色药片。

“爹,这药消炎,效果快。您先吃两片。明早咱就去县里医院,李老歪的车我都定好了,得把腐肉清干净。”他的语气温柔,眼神坚定的望向王建国。

王建国把烟袋往褥子上一按,腮帮子绷紧,硬声道:“去啥医院?白糟蹋钱!弄点草木灰糊糊一样好…”话没说完,就被跟进来的刘桂兰带着哭腔打断:“你个死老头子!都烂成这样了还犟!大海好不容易挣来救命钱,你…”秀兰默默端来一盆温水,拧了条干净的破毛巾,小心翼翼地敷在王建国滚烫的额头上。

“钱够,爹,您安心治病,别操这心。”王大海把药片和水杯递到父亲嘴边,随后他转头,看到秀兰苍白消瘦的脸颊,把那个装着红糖和红枣的小布兜塞到她手里,“这个给你,孕吐难受了就含块糖,或者煮点红枣水喝,补气血。”

秀兰低头看着手里沉甸甸的布兜,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布面,那抹红糖的红透过布料隐隐透出来。她张了张嘴,声音细若蚊蝇:“大海…那青布…先紧着爹用吧,给他做条厚实裤子…我这…还能凑合…”她拉了拉自己袖口磨出的毛边。

王大海心头一酸,伸手轻轻按住她的手背,那手冰凉。“布买了三丈,够用。爹一条新裤子,你两件换洗的宽松褂子,剩下的,”他目光落在秀兰隆起的腹部,声音不自觉地放柔,“给咱娃儿做几块软和的尿布和小襁褓。都安排好了。”

刘桂兰看着儿子有条不紊地安排着,看着老伴儿虽然嘴硬却乖乖吃了药,看着儿媳捧着红糖包默默垂泪却嘴角含笑,她再也忍不住,背过身去,肩膀无声地耸动。

灶膛里,被她添了一把硬柴,火苗“轰”地一下窜高,舔舐着锅底。锅里,棒骨汤正“咕嘟咕嘟”翻滚着,浓郁的肉香混合着骨髓的醇厚气息,霸道地驱散了屋里的药味和霉味,将这间破败的小屋烘烤得暖意融融。

王大海盛了满满一碗乳白色的浓汤,细心地撇去浮油,吹了又吹,才先递给秀兰:“你和孩子也要紧,趁热喝。”

秀兰捧着碗,蒸腾的热气熏红了她的眼眶。王建国却又要把碗推回来:“我喝这干啥,给秀兰…”父子俩推让间,刘桂兰抹了把脸,带着浓重的鼻音嗔道:“都有!锅里多着呢!大海也喝!都补补!”秀兰小口喝着汤,骨髓的醇厚滑过喉咙,让她想起小时候生病,母亲熬的鸡汤。她偷偷看王大海,见他捧着碗喝汤的样子,忽然想起刚嫁过来那晚,他醉醺醺地把她推到炕角,嘴里骂着“丧门星”。而现在,他正把碗里的棒骨小心翼翼剔出肉,先夹给她碗里。

屋外的议论声渐渐低了。梁文云端着空盆走时,回头望了眼窗纸上跳动的火光,那暖光透过破洞的窗棂,把屋里的人影拉得歪歪扭扭,却透着股前所未有的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