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洛夫克拉夫特的包裹

邮差是个年轻的金发小伙,年龄与自己相仿,应该小上自己几岁,他穿一身深蓝色呢料制服,戴一顶棕褐邮差帽,整个人打理得很端正。

邮差用猜疑的视线扫视了一下黎维,似乎好奇谁会住在这种不着调的鬼地方,然后拘谨得体地问道:

“下午好,先生,请问您是黎维·洛伦兹先生吗?”

“是的。”

邮差点头,取出一份邮件,检视过后递过来根笔和签收簿:

“这是您的一份包裹,请您在这里签收。”

黎维先是扫了一下包裹标签,确实是寄给自己,于是果断签字,接过那份不大的包裹,不过包裹的手感比他想象中的要沉一些。

“那么再见,祝您今天愉快。”邮差在黎维的注目下骑车离去,留下他原地扶着门框一脸纳闷。

他转身关门,将包裹端放桌上开始查看。首先从标签来看,包裹是几天前从马萨诸塞州埃塞克斯郡的敦威治寄来的,地址是谢泼德的杂货铺,看来是乡下的合同邮局,而寄件人署名为爱德华,没有留下姓氏。

对于这个地名和人名他没有任何印象。

收件人是自己没错,黎维·洛伦兹先生,而地址呢?也一字不差——马萨诸塞州阿卡姆市萨姆纳街56号。

他取出折叠小刀拆开外包装,里面有一封尺寸标准的牛皮纸信封,贴有一张邮票,封口被看不懂的艺术花体字火漆封住,信上的投递信息与先前见到的一致。

这封挂号信似乎本来打算单独寄出,后面又因为什么原因而撤销回收。

除此之外还有一块很有分量的金属圆盘,大约巴掌大小,人手正好能握持,这块圆盘摸起来质感粗糙,手感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

黎维走到窗边,借助光线仔细端详圆盘,这似乎是某种铸造工艺品,正面大致是一个扭曲五角星的形状,中央的刻印在某些角度来看像是一只夸张的巨眼,在另一些角度像一个破碎的菱形图案,其中某些线条暗示着抽象化的火焰。

也许是气候的原因,这个圆盘摸起来有些微微发烫。将圆盘随手放在一边,他拆开火漆,展开信纸阅读起来。

映入眼帘的是几行看着费眼劲的花体字——我们的家族没落了……

信件文风典雅,或者说带有一丝迂腐古板的反常气息,某些晦涩的老古董用词过于生僻,抛开无关紧要的问候和家族叙事,其核心内容相当言简意赅:

一个家财万贯、半身入土的远房亲戚自认命不久矣,临终前找到了一位旁系后代,希望其能作为家族的继承者,或者说财富的继承人,这一封信充其量只是一个问候和招呼。

而几天后会有一位指定的佣人——沃尔特·沃森,过来安排出行路线,引领他前往那个位于敦威治以北几英里外,名为桑迪希尔的乡下庄园见面,并开展进一步的正式会谈。

谨致问候——爱德华·G·洛夫克拉夫特。

黎维的视线转向圆盘,那封信件里并没有提及这块金属圆盘徽章的来由和作用。

带着不解,黎维再度扫了几遍信,盯着最后一行字思索良久,这一切让他困惑不已,他不认为是精心准备的诈骗或恶作剧,但其中确实有不少让人生疑的地方。

在正厅里来回踱步一会,黎维实在难耐心潮澎湃的纷乱思绪和躁动不安的身心,最后决定立马出门。

套上件宽松的外套,将信件、圆盘塞进上衣口袋里,检查好衣裤口袋里的瑞士小刀、怀表、零钱,接着搬出门厅里摆放着的前室友留下的自行车,再锁好房门,习惯性地检视周遭的动静,确定没有可疑的人物出现或潜藏,便骑单车前往阿卡姆的低地南区。

低地南区整体位于法兰西山和南山之间的一片低洼沼泽地,那里有很多老胡同和廉价公寓,北部的街道居住着一些爱尔兰人和波兰人,南端的街巷则住着意大利人。

一批游手好闲的意大利青年组成的“芬恩帮”常在那里的街头浪荡,他们与北边爱尔兰裔小流氓组成“石头帮”曾经势不两立,不过现在好像处于暂时的“休战”,这些前途渺茫的年轻男孩主要就活跃在一些移民城区,也不敢搞什么大新闻,顶多就干点小偷小摸的事情,毕竟警察的手枪可不会对这些没背景的移民后裔手软。

而阿卡姆的正经黑帮行事相当低调,压根不会闲来无事在街头闹事,只要别去干涉私酒和牵扯进等同性质的肮脏勾搭,一般市民的人身安全还算是有所保障。

阿卡姆历史学会的总部在加里森街南537号,黎维也经常去那里参加定期活动,而他现在的目的地是历史学会旁的一家电报局。

“洛夫克拉夫特……”

对于这个心中默念的陌生姓氏,他理所当然先想到自己的几位亲戚。黎维边踩踏板边在脑海简短回溯自己的祖籍,思考着自己与洛夫克拉夫特的血脉联系。

如同这条崎岖的泥泞小道,他的人生也一路颠簸。

祖父姓黎,在19世纪中叶是个海上载货跑商的混血商人,从中国往外出口诸如茶叶、丝绸、瓷器、漆器等物件或工艺品,历经半辈子风浪的他在夏威夷娶了个西班牙女人,抚育着三个孩子,最小的夭折了,之后两个儿子长大成人,一位是他的伯父,一位是他的父亲。

他在先前定居在檀香山,后来又移民到加州,并在那里创立一家船贸公司小发了一笔财。

祖父辈在美西战争结束后的几年里陆续过世,几本船舶日志和一些无关紧要的文物、文献按遗嘱在祖父辈死后捐给了塞勒姆的皮博迪埃塞克斯博物馆。

20世纪初,自己的父亲黎德在圣地亚哥邂逅母亲萝拉·洛伦兹,几年后就走入婚姻殿堂,由于针对移民的法案盛行,于是搬去母亲的故乡生活,即马萨诸塞州波士顿北部的塞勒姆。

正是那个以1692年女巫审判闻名的塞勒姆,绞死诸多“女巫”的绞刑山就在离阿卡姆几英里远的地方,他对那个地方印象深刻,某种意义上那里算是他的第一次“约会地点”,可惜拿着铲子跟人在那破地方的林子里转悠半天险些迷路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关于父母辈的故事,自己大多是从外祖母身上打听的,父母在他记事前在一场不幸的意外中双双去世,对他们的印象仅仅来自于几张褪色相片。

年幼的自己后来则由外祖母和外祖父抚养长大,想来总是遗憾,外祖母在他考上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那年染上热病去世了。而外祖父因阿尔茨海默症逐渐陷入痴呆。

他在南北战争时期是一名战地医生,在前线时一颗子弹擦伤了他的脊椎,虽然在抢救下并未致死,但半身瘫痪在所难免。

外祖母逝世后,外祖父的情况更为恶化,他的幻觉与幻视越来越严重,比起以前出现记忆丧失和语言障碍,这些新症状险些造成一些严重的事故,很显然,普通的护理显然无法照料这样一位精神错乱的老人。

经亲属协商,在后来将外祖父送入罗得岛詹姆斯敦科纳尼卡特岛一家不错的私立疗养院,那里条件很好,只是医疗开销有点高。

不久后自己接手了洛伦兹家族的家产,很快明白了应当做什么——削减不必要的开支,合适地变卖些无用的资产,学会精打细算,才能为自己和亲人维持一个稳定的生活状态。

几年疗程下来,外祖父精神有所好转,可惜的是在两年前的出院之际因突发心脏衰竭去世,最后和外祖母合葬于普罗维登斯的一处公墓。

他只能在墓地附近的公园坐了一夜。

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呢?

不过他并非孑然一身,还有几位亲人与他保有联系——位于加州的伯父夫妇以及一位远在英格兰的表亲。葬礼上紧握自己肩膀的手,书信文字的温婉鼓舞。回到阿卡姆后,挚友没有说话,只是给了一个漫长的拥抱。

他很幸运身边都是些不错的人。

信中的洛夫克拉夫特这个姓氏是母亲那边的亲戚,信中的爱德华·G·洛夫克拉夫特自称是自己外祖母的长兄的儿子,正好长自己一辈。

按想象中的族谱推敲,他应该是自己的舅表舅父,关系实在有些疏远,二人此前也从未有过交流或探望,也是黎维生疑的地方,为什么这位远亲会找上自己?

对于二人之间其他更近的直系或旁系亲属,他倒是没有什么头绪,但肯定有比自己更合适的继承者。

这位爱德华舅父在信中暗示的丰厚的资产确实能缓解黎维很多学业和生活上的经济压力,虽然他还没到大肆借贷的地步,但很显然他目前的抗风险能力不高,来点不怎么愉快的小意外就麻烦了。

他现在唯一想知道的就是,现在这件事情可靠吗?

在电报局填写完电报单,黎维顺利地往伯父那边发去份加急电报,咨询一些相关事宜,预计两个小时能收到,不过考虑到时间问题,回信应该是早晨派送过来。

携着其他想法,黎维快步走出电报局,差点与一个人迎面相撞。

“抱歉,没事吧?先生?”黎维连忙问道。

此人倒也没有纠缠,咕哝了一句什么,侧着脸没有理睬黎维,而是怪里怪气地拉低头顶的八角帽,一声不响地进入电报局。

“扒手?”黎维回头注视那风衣背影,联想到这一带黑帮和混混惯常的低劣行径,顿时感觉可疑,于是开始摸索衣物,但并没有丢失随身物件,口袋里也没多出什么奇怪的东西,只是误会?

走在路上,他又将那个意义不明的金属徽章掏了出来再度打量,上面的符号比起家徽,更像某种神秘学象征,他实在是不理解为什么爱德华舅父会寄这东西给他,某种证明?考验?

“也许米尔德丽德会知道。”他将徽章收入衣袋,想到那个揣摩不透的奇特女子,他打赌她肯定会对这类神神叨叨的东西感兴趣。

“没想到会有拜托她的一天,不过我不清楚她住哪,要找她一时半还真不好找。”他取出怀表扫了眼指针,距皮博迪养老院的夜班兼职还有两个钟,来回折郊外过于繁琐,他因此转而向校园区的皮克曼街骑去。

校园区很显然就是密斯卡托尼克大学校园及其附近街道的区域,作为半个大学城,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地位在阿卡姆不言而喻,从这里往北是商业区,阿卡姆百分之八十的商店都集中在那里,往南则是富人区。

穿过烂熟于心的街巷,他来到密大校园附近一幢乔治亚式的独栋建筑前,踩踏着短暂的石子小径,将单车抬进门厅旁,拉响门铃,而一位戴着宽檐软呢帽、衣装得体的老妇人很快出门迎接。

见到来者,老妇人笑脸相迎:

“看看这是谁来了,黎维!是来找亨尼吗?”

“没错,下午好,惠普尔太太,您是准备出门吗?”黎维为她让出道路。

“是的,亲爱的,桑顿太太邀请我做客,我傍晚得过去一趟,哎呀,没法招待你了,冰柜里有冷饮,餐厅桌子上还有姜饼,把这当作自己家,千万别客气。”这位瘦伶伶的房东老太太保持着一如既往的热忱,她亲切地称呼着亨利的小名,顺道指了指身后的楼道,“噢,亨尼,他应该在三楼,我没看到他出门,请进,请进来吧。”

“好的,祝您出行顺利。”黎维展露微笑,向出门的惠普尔太太招手告别,目送她离去后,锁上单车链条锁,进入温馨的客厅关好房门,紧接着踏上楼梯来到房屋三楼,敲响里面那扇木门,等了半晌却无人回应。

“不在家?”正当他这么想的时候,门被嘎嘎地推开。开门的人身材双肩宽阔、高大魁梧,一手挠着栗色头发,一手撑着木门,头颅左右晃动,似乎随时会倒下的样子。

凌乱的衣装上的一股酒气以及难以言喻的呕吐物气味,伴随着密封房间的热浪形成一股强烈的上勾拳打向黎维的鼻端。

而开门之人那憔悴颓废的样子,着实把黎维吓了一跳。

此人正是亨利·哈定·哈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