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晚年的禹潼第一次在诊所抽屉里摸到那把解剖刀时，金属刀柄上的防滑纹已经被岁月磨得温润。她对着雪山折射的阳光举起刀身，恍惚看见十八岁的自己正隔着福尔马林雾气，用这把刀划开蟾蜍腹部。解剖课老师的声音从记忆深处飘来：“禹潼，你的针脚比切口还整齐。“

2015年秋，北方医学院的解剖楼永远蒙着层灰蓝色的雾。禹潼坐在解剖台前，左手捏着止血钳，右手持解剖刀，在蟾蜍苍白的腹腔里寻找迷走神经。她的指尖还残留着昨夜织围巾的毛线纤维，那些柔软的棉线此刻却让她想起母亲临终前输液时鼓起的青筋。

“又在织围巾？“邻桌的张琳用镊子戳了戳她腕间的毛线碎屑，“你这双手该去当裁缝，不该握手术刀。“

禹潼笑笑，没有接话。她确实擅长织东西，九岁时给弟弟织过手套，十三岁给父亲织过围巾，十七岁在母亲的病床前织完第一件毛衣。那些针脚细密的织物曾是她的避难所，直到她在高考志愿表上写下“临床医学“，把织针收进抽屉最深处。

解剖刀划开蟾蜍腹膜的瞬间，她忽然想起报到那天看见的标语：“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忙；总是，去安慰。“那时她以为“治愈“是手术刀划开的直线，是缝合伤口时精准的间距，却不知道有些伤口永远无法被肉眼看见。

第一次见到血是在大二暑假的社区医院实习。梅雨季的夜晚，急诊室的玻璃被暴雨砸得嗡嗡作响，禹潼正在给发烧的小女孩贴退热贴，突然听见玻璃门“砰“地撞开——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被架了进来，军绿色外套下的衬衫洇着深色污渍。

“刀伤，腹部贯通伤。“送他来的青年扯着嗓子喊，雨水顺着下巴滴落，在白色地砖上砸出暗红的花。

禹潼的心跳陡然加速。她见过解剖标本的血迹，见过实验动物的血泊，但从未见过如此鲜活的、正在洇开的血。那血带着温热的气息，混着雨水和铁锈味，让她想起老家屋檐下滴落的杨梅汁——甜腻中藏着刺痛。

“压迫止血！“带教医生的指令惊醒了她。禹潼抓起纱布按在伤者腹部，触到一片潮湿的温热。伤者忽然抬起头，冲她扯出个带血的微笑：“医生，我怕疼，能轻点吗？“

这句话像把钥匙，拧开了她记忆深处的某个开关。后来她才知道，这个叫约翰逊的男人是边境缉毒警，那个雨夜他刚完成一次卧底交易，却在巷战中为保护线人挨了刀。而此刻，他的血正透过纱布渗进她的指缝，像极了她织围巾时漏过的毛线头。

手术结束已是凌晨三点。禹潼站在洗手池前搓洗双手，看着血水从指缝间流走，忽然想起约翰逊被推进手术室前塞给她的那颗水果糖。糖纸在白大褂口袋里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她掏出来一看，是颗橘子味的硬糖，包装纸上印着褪色的雪山图案。

“他醒了。“带教医生摘下口罩，露出眼角的疲惫，“这种人啊，命比石头还硬。“

禹潼跟着医生走进病房。约翰逊躺在病床上，胸口缠着绷带，脸色苍白却眼神清亮。他看见禹潼，抬起手晃了晃：“小医生，糖好吃吗？“

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把糖塞进了嘴里。橘子的酸甜在舌尖炸开，混着消毒水的气味，竟有种奇异的和谐。“谢谢。“她轻声说，看见他腕间有道不规则的圆形疤痕，像被烟头烫过。

“以后少接这种病人。“医生在走廊里叮嘱她，“边境的水太深，尤其是缉毒警......“

话音未落，急诊室又传来喧哗。禹潼回头望去，只见几个穿黑色风衣的人抬着担架冲进来，担架上的男人腹部插着半截匕首，血浸透了他的白衬衫。她下意识摸向口袋里的水果糖，忽然意识到，有些故事的开头，早已藏在命运的针脚里。

深夜回宿舍的路上，雨还在下。禹潼摸出抽屉里的织针，对着台灯织了几行。围巾已经织到一半，毛线是母亲留下的藏青色，针脚细密得像解剖课上的缝合线。她忽然想起约翰逊说的“怕疼“，想起他腕间的烫痕，想起他塞糖时指尖的温度。

解剖刀和织针并排放在床头柜上。她伸手握住织针，针尖在台灯下闪着柔光，与解剖刀的冷光形成鲜明对比。或许从那时起，她就已经在学习用两种方式对抗疼痛——一种划开表象，一种编织温暖。

窗外的雨敲打着玻璃，禹潼把织针插进围巾，关灯前最后看了眼解剖刀。刀身上映着她的倒影，模糊得像未来的某场雪。她不知道，七年后的某个雪夜，会有个穿迷彩服的男人撞开她的门，而他的血，会比约翰逊的更烫，更浓，更让她无法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