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考核

监护仪上绿色数字规律的跳动,在消毒水味浓重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苏铭躺在营养舱内,只是营养舱的盖子已经打开。皮肤是久不见天日的苍白,嘴唇干裂起皮,呼吸轻得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床头柜上摊开的日历,被红笔狠狠划到“6月4日”——那是去年的日子,时间在这里停滞了整整365个日夜。

母亲林秀坐在床边,她小心翼翼地用温水沾湿了棉签,动作轻柔得像触碰易碎的琉璃。她一遍遍擦拭儿子干裂的嘴唇,指尖拂过他脸颊凹陷下去的线条。床头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眼角的皱纹,那是担忧刻下的印记。

“铭铭,”她声音沙哑得几乎只剩气音,“医生说,快了,就快醒了…再等等。妈妈,再等等…”她握着苏铭那只没有输液的手,曾经属于阳光开朗的少年的骨节分明的手,如今瘦得只剩下嶙峋的轮廓。她把自己的脸颊贴上去,汲取那点微弱的温热,仿佛那是支撑她熬过一个个长夜的唯一薪火。窗外浓重的夜色,像一块巨大的、吸走所有声音的黑布。

就在她几乎要沉入又一轮疲惫的昏沉时,掌心里那只冰凉的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真的动了一下。

林秀猛地抬起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她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锁住儿子的脸。几秒钟死寂般的等待后,苏铭浓密的睫毛,像被风吹动的蝶翼,开始剧烈地颤抖。一下,两下……终于,那双紧闭了整整一年的眼睛,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了一条缝隙。起初只是茫然地对着惨白的天花板,瞳孔里映着顶灯的光点,空洞而迷蒙,仿佛刚从最深最沉的梦里挣扎出来,还分不清虚幻与现实。随后,那目光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偏移,终于落到了床边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上。

“……妈?”一个干涩嘶哑到几乎难以分辨的音节从他喉咙里挤出来,像砂纸摩擦过粗糙的木头。

“铭铭!铭铭!”林秀的声音瞬间被巨大的哽咽撕裂,眼泪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她猛地站起来,双手颤抖着想去摸儿子的脸,又怕碰疼了他,最终只能紧紧抓住床沿,指节用力得发白,“是妈妈!是妈妈在这里!你醒了?你真的醒了?铭铭,看看妈妈!”

苏铭的眉头痛苦地蹙起,似乎想用力看清眼前的人,眼皮却沉重地再次合拢。林秀的心猛地一沉,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下一秒,他的眼睛却又顽强地、更清晰地睁开了。这一次,他的视线聚焦在了林秀脸上,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确认和巨大的疲惫。他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没有插管的手,动作僵硬得像个生锈的木偶。指尖触碰到自己凹陷的脸颊,又迟疑地向下摸索,最终停留在锁骨下方突兀凸起的骨头和喉结上。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眼神里充满了对这副躯体的陌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惶

“水…”他终于又挤出一个字,声音比刚才更哑。

“水!好!水!”林秀几乎是扑到床头柜边,手忙脚乱地倒水,杯子和水壶发出慌乱的碰撞声。她用棉签蘸了温水,小心翼翼地再次湿苏铭干裂的唇。“慢点,铭铭,慢点…医生说不能一下子喝太多…”清凉的水滋润了灼痛的喉咙,苏铭紧蹙的眉头终于稍稍松开了一些。他的目光开始有了焦点,带着初生婴儿般的懵懂,缓缓扫视着这间囚禁了他一年的白色牢笼——冰冷的点滴架,单调的墙壁,窗外透进来的、带着清晨凉意的微光。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床头柜上那本摊开的日历上。红色的笔迹,那个刺眼的“6月5日”,像一道闪电劈进他混沌的意识。

“妈…”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丝清晰的、急切的困惑,“我…睡了多久?现在…几月?”

林秀的身体瞬间僵住,端着水杯的手停在半空。她看着儿子眼中那点刚刚燃起的微弱光亮,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垂下眼,避开儿子探寻的目光,视线落在床头柜上那个小小的电子台历上。那上面的数字,清晰地显示着:3000年6月5日,07:15。

苏铭的目光也顺着母亲的视线移了过去。当那鲜红的“6月5日”映入眼帘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仿佛被那冰冷的数字灼伤。时间,残酷的时间,它没有等待任何人。

“六月……五号?”他喃喃重复,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那双刚刚恢复些许神采的眼睛里,先是极度的茫然,紧接着,一种巨大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恐慌汹涌而至,迅速填满了他的瞳孔。“高考…明天…高考?”他的呼吸猛地急促起来,胸口剧烈起伏,监护仪上的心率数字疯狂地向上跳跃,发出尖锐的警报声。

“铭铭!铭铭你别急!听妈妈说!”林秀吓得魂飞魄散,扑上去想按住他,又怕碰到他身上的管子,“你才刚醒!身体最重要!高考去了也……”

31世纪·星辉城第7高级中学-实践课考场准备大厅**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弱的、类似臭氧却又带着金属气息的独特味道,这是“游离子”活跃区域特有的标志。巨大的穹顶之下,是排列整齐的银色金属平台,每个平台对应着一个未来的“穿越者”。今天是高考实践课考场的开放日,也是“游离子手环”激活与初次适配的日子。

苏铭靠着冰冷的金属墙壁,微微喘息。昏迷一年,他的身体像一台生锈的机器,每一个动作都伴随着迟滞和隐隐的酸痛。阳光透过高窗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更显出几分虚弱。但他眼神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光——他必须来,必须赶上这场决定命运的高考。

他穿着略显宽大的校服,在熙攘喧闹的学生人流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凭着模糊的记忆和手腕上个人终端的地图指引,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班级区域——高三(11)班。

“苏铭?!”一个带着难以置信的惊讶声音响起。班主任李岩,一位身材挺拔、眼神锐利如鹰的中年男人,快步走了过来,一把扶住了苏铭有些摇晃的肩膀,“老天!真的是你!你醒了?你怎么今天就来了?”

李岩的惊讶迅速被关切取代,他上下打量着苏铭,眉头紧锁:“你这孩子!身体还没恢复好,怎么能这么乱来!医生允许你出院了?”

“李老师…我没事。”苏铭努力站直,扯出一个笑容,声音还有些沙哑,“不想错过…看考场。”

周围的同学也被惊动了。

“苏铭!你醒了!”

“哇!苏铭回来了!”

“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感觉怎么样?身体吃得消吗?”

温暖和惊喜的问候瞬间包围了苏铭。几个关系要好的同学立刻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表达着关心。班长林薇更是直接递过来一瓶能量补充液:“快喝点,脸色太差了。”

然而,在这片善意的浪潮中,也夹杂着几丝不易察觉的涟漪。

“…这身体状态,能行吗?”

“唉,赶得也太巧了,万一…拖了后腿…”

“是啊,这次实践课听说竞争特别激烈,分分都关键…”

声音不大,更像是低声的嘀咕和担忧,并非恶意的攻击,而是基于残酷现实考量的焦虑。毕竟,高考实践课的成绩,关乎每个人的前途,也影响着班级整体的评价和资源分配。

李岩的目光扫过那几个嘀咕的同学,眼神瞬间变得严肃而锐利。他扶着苏铭走到班级队列前方,声音洪亮地盖过了所有议论:

“都安静!”

瞬间,整个17班鸦雀无声。

“苏铭同学在身体极度虚弱的情况下,依然克服困难来到这里,这份意志力,值得我们所有人尊重!”李岩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刚才听到了什么?担心?怕拖后腿?”他的目光如实质般扫过那几个同学,让他们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记住!我们高三(11)班,是一个整体!在即将开始的实践课战场上,我们面对的敌人不是彼此,而是来自其他城市、其他星区,甚至是其他平行考场的数倍于我们的竞争者!他们才是我们共同的对手!”李岩的声音铿锵有力,带着战前动员的激昂。

“你们即将魂穿的世界,是人类联邦已经征服、并精心改造过的‘试炼场’!你们的目标,是在那个世界里生存、战斗、完成任务、获取资源!”他扬了扬手腕上更高级的、闪烁着幽蓝光芒的指挥官手环,“里面的武器、弹药、药品、能量核心…一切物资,都是联邦为你们准备的高考福利!只要你们有能力拿到手,并且在‘回归’时体内有足够的游离子作为‘船票’和‘载体’,就能把它们带回来!这些资源,对你们未来的发展至关重要!”

他的语气陡然变得更加严峻:“但是,这福利不是无代价的!你们体内的‘游离子’,是你们魂穿的基石,是你们在异世界活动的能量源,更是你们携带物资回归的‘容器’和‘燃料’!记住我接下来说的话,每个字都关系到你们的未来!”

李岩的目光扫过每一个学生,最后在苏铭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加重了语气:

“如果你们的‘游离子’在任务过程中耗尽,或者最终未能达到成功‘锚定回归’的最低阈值——那么,你们将失去高考资格,彻底失败。并且,你们将再没有第二次机会参加魂穿类的高考实践课!这一次,就是唯一!”

“所以,团结协作,合理分配,高效利用每一分游离子能量!保护自己,帮助队友,最大化团队收益!任何内耗、猜忌、抛弃队友的行为,都是自取灭亡!明白了吗?!”

“明白!”全班同学齐声应道,声音在大厅里回荡,带着一丝紧张,更带着被点燃的战意。苏铭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背脊,虚弱的身体里,一股不服输的火焰被李岩的话彻底点燃。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是劣势,但他更知道,这唯一的机会,他必须抓住。他看向手腕上那冰冷、尚未激活的游离子手环,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六月六日,星辉城第7高级中学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张力,远比盛夏的暑气更让人心头发紧。实践课终极考场,巨大穹顶笼罩下的“拟真全域作战训练场”内,金属与能量回路在银灰色地面下隐约流淌,发出低沉的嗡鸣。近百名高三学生,身着统一制式的银灰色轻型作战服,排成整齐的方阵。每个人的手腕上,都扣着一个闪烁着幽蓝指示灯的金属手环——神经接驳终端手环。

空气静得可怕,只有终端启动时细微的电流声,和学生们略显粗重的呼吸交织在一起。紧张写在每一张年轻的脸上,即便是基因优化臻于完美的31世纪人类,面对这种决定未来去向的关键考验,也难以保持绝对的平静。

除了一个人。

苏铭站在队列靠后的位置,身形比周围挺拔的同学明显单薄了一圈。银灰色的作战服穿在他身上,显得有些空荡,衬得他露出的手腕异常纤细,皮肤是一种久不见阳光的、近乎透明的白。他的脸颊微微凹陷,眼窝下还残留着一抹淡淡的青影,那是长达一年昏迷和艰难康复留下的痕迹。唯有那双眼睛,异常沉静,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映着穹顶模拟日光投下的清冷光辉,没有丝毫同龄人的紧张或兴奋,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专注。

他低头,看着手腕上的终端。冰冷的金属触感贴着皮肤,幽蓝的光芒规律地闪烁,像一颗等待搏动的心脏。一年前,一场突如其来的昏迷,将他拖入无尽的黑暗。黑暗里没有课本,没有公式,没有31世纪安逸的一切,只有枪声、硝烟、泥泞、断壁残垣,以及教官在耳边炸雷般的嘶吼。三百六十五个日日夜夜,他在那个名为“21世纪特种部队”的残酷梦境里,被捶打、重塑、榨干最后一丝潜力。

“考试规则重申!”主监考官威严的声音通过场域扩音器响彻全场,带着金属般的冰冷质感,“场景:‘铁幕堡垒’渗透作战。模式:小队遭遇战。目标:清除各自路径上的全部威胁,抵达中央核心区,夺取数据模块。时间:限时40分钟,到达时间自动返回视为失败。痛觉:实战级100%!”

“实战级100%?!”人群中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抽气,几个女生的脸色瞬间变得更白了。这意味着受伤的感觉,会无比真实地传递到神经末梢。

“神经接驳准备!倒计时十秒!”主监考官的声音毫无波澜,“十……九……”

苏铭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模拟出的、带着一丝铁锈和尘埃味道的气息涌入肺部。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那沉静的眼底,仿佛有某种东西无声地燃烧起来,锐利如出鞘的军刺,带着一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浸透了硝烟的寒意。

“……三、二、一!接驳开始!”

嗡——!

一股强大的、冰冷的意识流瞬间冲入脑海,视野被刺眼的白光彻底淹没。剧烈的眩晕感袭来,仿佛被高速旋转着抛入另一个维度。身体似乎瞬间失重,又在下一秒被狠狠砸向地面。

白光的余韵还未散尽,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浪、建筑物倒塌的轰鸣、尖锐刺耳的金属撕裂声便如同实质的巨锤,狠狠砸在耳膜上。浓烈刺鼻的硝烟、呛人的尘埃、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混杂着烧焦的糊味,蛮横地灌满了口鼻。

苏铭猛地睁开眼。

不再是银灰色的穹顶考场。天空是污浊的铅灰色,被低垂的硝烟涂抹得肮脏不堪。视野所及,是破碎扭曲的钢筋骨架,坍塌了一半的混凝土墙壁狰狞地裸露着锈蚀的钢筋,地面覆盖着厚厚的瓦砾和灰烬,几处残火在角落里苟延残喘,舔舐着焦黑的残骸。空气灼热,带着令人窒息的硫磺味。这里,是“铁幕堡垒”的外围废墟区,一个被战火彻底犁过的人间地狱。

“啊——!我的腿!”一声凄厉的惨叫几乎就在苏铭左侧不远处炸响。

他猛地侧身,紧贴在一块巨大的、被爆炸掀翻的厚重混凝土板后。冰冷的混凝土碎块硌着背脊,透过作战服传来粗糙的质感。他循声望去。

一个男生,应该是他的同班同学,此刻正抱着自己的右腿在地上痛苦地翻滚哀嚎。他脸色煞白,额头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混合着脸上的灰尘滚落。模拟出的鲜血,正从他的作战服腿部位置快速洇开,染红了一大片。100%的痛觉,让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小腿被“子弹”贯穿的剧痛,那感觉足以瞬间摧毁一个从未经历过真正痛苦之人的意志。

“痛……太痛了!这感觉……跟真的一样!”男生语无伦次地嘶喊着,声音因为剧痛而扭曲变形,“退出!我要退出!系统!退出!”他疯狂地拍打着腕部的终端,但幽蓝的指示灯只是冷漠地闪烁着。

“闭嘴!”一声低沉的呵斥从苏铭旁边传来,是另一个身材高大的男生,脸色同样发白,但眼神还算镇定,“你想把敌人都引来吗?”他紧张地探出头,试图观察前方被废墟半掩的街道,“该死的,敌人在哪?”

苏铭没有理会他们的混乱。就在那男生惨叫的同时,他的身体已经本能地做出了反应。匍匐。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犹豫,整个身体紧贴布满碎石和尘土的地面,像一条融入阴影的蛇。一年地狱般的肌肉记忆,早已刻进了骨子里。

他微微抬起头,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弥漫的烟尘和倒塌物构成的复杂屏障,快速扫视前方。耳朵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捕捉着混杂在爆炸余波和风声中的细微异响。

“十点钟方向,六十米,”苏铭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奇异的金属质感,清晰而冰冷地传入旁边那个高大男生的耳中,“两层红砖结构残楼,二楼窗口左侧,有镜片反光。狙击手。”

高大男生猛地一缩头,惊疑不定地看向苏铭:“你……你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