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古玩街的空气,永远像一锅煮了三天三夜的杂烩汤。尘土被无数双鞋底反复扬起,又落下,混着廉价线香燃烧后残留的烟焦味,以及不知从哪个角落缝隙里顽强钻出来的、若有若无的霉烂气息。阳光费力地从两侧店铺高耸的、积满陈年污垢的屋檐缝隙里挤进来,在坑洼不平的青石板上投下几道窄窄的光带,又被川流不息的人影切割得支离破碎,明灭不定。
林凡缩了缩脖子,把身上那件洗得发白、领口和袖口都起了毛边的旧牛仔外套裹紧了些。初冬的寒意已经顺着裤管往上爬,让他裸露的脚踝有些发木。他双手插在同样洗得单薄的牛仔裤口袋里,指尖无意识地捻着口袋里仅有的几张皱巴巴的零钱,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两侧鳞次栉比的地摊上反复扫射。
铜钱、瓷片、褪色的木雕、落满灰尘的旧书报、造型怪异的“古董”摆件……琳琅满目,却又千篇一律地透着股可疑的“旧”气。林凡知道,这里面十件有九件九都是糊弄游客和入门小白的西贝货。他刚毕业不到半年,投出去的简历大多石沉大海,偶尔几个面试也折戟沉沙。兜里比脸还干净,这个月的房租还差一大截。来这里,纯粹是图个热闹,排遣一下快要压垮胸腔的焦虑,顺便……碰碰那比中彩票还渺茫的运气。
万一呢?万一撞了大运,捡个漏呢?这个念头就像一簇微弱但顽固的火苗,支撑着他一次次踏入这条充满铜臭和欺骗的街道。他总觉得自己不会一辈子这么潦倒,总觉得冥冥之中会有个机会砸中自己,然后一夜翻身,让那些看不起他的人统统闭嘴。这想法有点可笑,甚至有点阿Q,但却是他在冰冷现实里唯一能抓住的、能让自己喘口气的稻草。
“老板,这铜钱怎么卖?”他蹲在一个摊子前,拿起一枚绿锈斑斑的铜钱,掂了掂,手感轻飘飘的。
摊主是个精瘦的中年汉子,眼皮都没抬:“乾隆通宝,开门的老货,八百。”
林凡撇撇嘴,心里翻了个白眼。这玩意儿,地摊批发价十块钱三枚,还乾隆通宝?忽悠鬼呢!他默默放下,起身走向下一个摊位。目光掠过一堆造型夸张、釉色贼亮的“元青花”大罐,直接忽略。又在一个卖旧书的摊子前停下,翻了几本封面都快掉光的线装书,字迹模糊不清,纸张脆得一碰就掉渣,还标价两百一本。他摇摇头,心里嘀咕:“上周在拼夕夕上还看见同款,包邮十九块九……”
一圈逛下来,脚底板都隐隐发酸,口袋里的零钱依旧是他唯一的“藏品”。沮丧感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上来。那些衣着光鲜、提着大包小包、被摊主们热情簇拥着的游客,更让他觉得自己像个误入此地的乞丐。他烦躁地抓了抓有些油腻的头发,毕业时精心打理的短发,如今也乱糟糟地趴在头上。
“妈的,又是白跑一趟……”他低声咒骂了一句,准备打道回府。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街角一个最不起眼的摊位时,脚步却顿住了。
那摊位缩在两家大店铺形成的阴影夹角里,光线昏暗。摊主是个干瘪老头,裹着一件洗得发白、油光锃亮、几乎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旧军大衣,蜷缩在一张破旧的竹制小马扎上,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摊子上铺着一块脏兮兮的蓝布,上面凌乱地堆着几块灰扑扑、形状不规则、像是从某个破陶罐上敲下来的碎陶片,几枚黑乎乎、锈得几乎看不清字迹的铜钱,还有一堆乱七八糟、卷了边的旧报纸和发黄的书籍残页。整个摊位透着一股被时代彻底遗忘的颓败气息。
林凡对这种摊位本来毫无兴趣,这种地方九成九都是垃圾,连糊弄游客的价值都没有。吸引他目光的,是塞在破藤筐最底下、露出一角的几页泛黄的纸张。
鬼使神差地,他走了过去,蹲下身。倒不是指望能发现什么古籍善本,纯粹是那纸张的质地和颜色,在一堆垃圾里显得稍微有那么一点点“古旧感”。他伸出手,拨开覆盖在上面的几张印着夸张广告语的旧报纸和几本封面印着性感女郎的过期杂志。
指尖碰到一个冰冷、坚硬、带着金属质感的边角。
不是纸张的触感。
林凡愣了一下,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他小心地拨开覆盖物,露出了半块巴掌大小的东西。
一块青铜片。
很薄,边缘参差不齐,布满了锯齿状的裂痕,像是被某种巨大的力量硬生生撕扯下来的。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暗绿色的铜锈,像一层顽固的痂,掩盖了它大部分的真容。但就在那些斑驳厚重的锈迹之间,依稀能辨认出一些极其古老、繁复、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的纹路——扭曲盘绕的云纹,形态奇异的、像是某种鸟类或兽类的图案轮廓。这些纹路深深蚀刻在青铜内部,即使被铜锈覆盖,依然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苍茫和……神秘。
林凡的心脏莫名地跳快了一拍。不是因为感应到什么神奇力量,纯粹是这东西的“怪”。他自诩在网上看了不少鉴宝帖子和科普视频,古玩街也逛了无数次,各种仿古的青铜器也见过不少。但眼前这块残片上的图案风格,他从未见过。既不像商周青铜器常见的饕餮纹、夔龙纹那种狞厉威严,也不像战国秦汉那种流畅飘逸,更不像后世仿品那种刻意造作。它透着一股原始的、蛮荒的、甚至带着点……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怪异感。
特别是其中一个图案,像是一只长了三只脚、振翅欲飞的怪鸟,线条简练却充满一种难以言喻的张力,仿佛下一秒就要破开锈层飞出来。
“有点意思……”林凡下意识地喃喃出声,纯粹是被这独特的图案吸引了。他把它从藤筐里抽出来,入手冰凉,沉甸甸的,比看起来要重得多,仿佛里面灌满了铅。他翻来覆去地看,试图从锈迹下找到更多细节,但除了那模糊的、奇特的纹路,再无其他。没有铭文,没有款识,看不出年代,也判断不出用途。就是一块古怪的、破旧的、除了图案有点特别之外毫无价值的废铜片。
换做平时,林凡可能也就随手丢回去了。但今天,一股莫名的、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冲动涌了上来。毕业的迷茫,求职的挫败,生活的窘迫,以及对那虚无缥缈“一夜暴富”的执念,在这一刻交织在一起。
“老板,这个怎么卖?”他捏着那块冰冷的青铜片,举到打瞌睡的老头面前。
老头被惊醒,浑浊的老眼费力地睁开一条缝,瞄了一眼林凡手里的东西,又看了看林凡洗得发白的外套,浑浊的嗓音像破风箱拉过:“五十。”
林凡心里咯噔一下。五十?够他吃两天饭了!他本能地就想放下。“老板,这都锈成这样了,破铜烂铁一块,十块吧?”
老头眼皮又耷拉下去,似乎懒得跟他废话,不耐烦地摆摆手:“爱要不要。”
林凡捏着铜片的手指紧了紧。五十块,对他来说不是小数目。但看着那怪异的、仿佛要振翅飞走的三足鸟图案,再看看老头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一股犟劲儿上来了。也许是连续失败的压抑需要发泄,也许是那点“捡漏”的幻想又在作祟——万一这玩意儿真是啥没被发现的古怪玩意呢?虽然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
“三十!最多三十!不然我真不要了。”林凡咬咬牙,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同时作势要把铜片放回藤筐。
老头没吭声,依旧耷拉着眼皮,仿佛又睡着了。
林凡僵在那里,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空气有点凝固。旁边摊位一个卖假玉镯的胖大婶瞥了他们一眼,嗤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小伙子,五十块钱磨叽半天,买不起就别耽误人家老头睡觉!”
这话像根针,狠狠扎在林凡敏感的自尊心上。他脸皮一阵发烫,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妈的,看不起谁呢!不就五十块钱吗!
“五十就五十!”林凡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点赌气的味道。他动作有些粗鲁地从裤兜里掏出钱包——一个用了好几年、边角都磨破了的旧皮夹。里面躺着几张十块、二十块的零钱,还有一张孤零零的、皱巴巴的五十元纸币,那是他仅剩的“大钞”。他抽出那张五十,带着点心疼,更带着点被刺激后的冲动,啪地一声拍在老头摊位的破蓝布上。
“拿着!”
老头这才慢悠悠地抬起眼皮,伸出枯瘦、指甲缝里满是黑泥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捻起那张五十元,对着昏暗的光线眯着眼看了看,然后随手塞进了军大衣的内兜里,又恢复了那副半死不活的瞌睡状态。
林凡一把抓起那块冰冷的青铜片,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着某种证明,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那个让他倍感屈辱的角落。他甚至能感觉到背后胖大婶和其他几个摊主投来的、带着嘲讽和怜悯的目光。
走出古玩街,喧嚣声被甩在身后。初冬傍晚的冷风一吹,林凡发热的头脑稍微冷静了些。他看着手里这块花了“巨款”换来的、除了图案古怪点就一无是处的破铜片,心里那股冲动和憋屈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落和……后悔。
“妈的,林凡,你是不是傻逼?”他低声骂了自己一句,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五十块钱,就买了这么个玩意儿?够买多少包泡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