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心散,骨铃碎,盟约签
1、竹烬噬心
汉使行辕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混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焦糊竹木特有的苦涩气息。唐蒙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绛紫官服微敞,露出内里素白的中衣。他面色依旧苍白,却不再是先前那种运筹帷幄的从容,眉宇间锁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枚青玉环佩,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那古罗枯槁的身影隐在角落的阴影里,像一截烧焦的朽木。他换上了一身簇新的汉式深蓝绸衫,却掩不住那股阴鸷之气。银月冠早已丢弃,稀疏的灰发用一根骨簪草草束起,浑浊的老眼低垂着,仿佛在专心研读手中一卷泛黄的皮卷,卷首赫然用朱砂绘着扭曲纠缠的蛇形纹路。
“大祭司,”唐蒙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压抑的怒意,“这‘清心散’已服了三日,为何本使依旧五内如焚,夜不能寐?连看那盟约竹简上的字迹…都似在游走扭曲?”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发出咯咯轻响。
那古罗缓缓抬眼,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僵硬的弧度,如同用刻刀在朽木上硬生生划出的痕迹:“汉使稍安。此乃神树焚毁后,竹烬瘴余毒侵扰心神所致。老朽这‘清心散’,需配以…引子方能见效。”
“引子?”唐蒙的独眼微微眯起,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般钉在那古罗脸上。
“正是。”那古罗枯瘦的手指指向窗外王宫方向,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夜郎王颈侧那道新生的疤痕…那里面,蕴藏着夜郎竹最后的本源精粹。取其心头三滴热血,入药为引,瘴毒立解,更能…固本培元,增益心神。”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贪婪的幽光。
“夜郎王的心头血?”唐蒙的眉头锁得更紧,指腹无意识地加重了摩挲玉佩的力道。青玉环佩在他指尖下,竟隐隐透出一丝温润的暖意,似乎与他体内的烦躁形成某种奇异的对抗。
角落更深的暗影里,一直沉默如石的阿吉突然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他依旧穿着那身华贵的紫色锦袍,斜倚着雕花木柱,姿态慵懒,指尖把玩着一枚鸽卵大小、通体浑圆、内部仿佛有血色云雾流转的暗红珠子——正是那古罗从神树灰烬中掘出的“夜郎珠”!珠光映着他俊美却阴郁的脸庞,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嘲弄。
“汉使何必犹疑?”阿吉的声音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蛊惑,“我那位王兄,如今不过是困守孤城的丧家之犬。取他几滴心头血,予他一条生路,已是天大的恩典。”他指尖的夜郎珠红光微闪,一缕极淡的、肉眼难辨的暗红色烟雾,如同活物般悄然逸出,无声无息地融入行辕内弥漫的竹烬瘴气息中。
唐蒙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独眼中掠过一丝迷茫,随即又被更深沉的烦躁和一种莫名的、对夜郎竹力量的渴望所取代。“此事…容后再议。”他挥了挥手,声音疲惫,“那盟约之事,夜郎王那边…”
“汉使放心。”那古罗接口,枯槁的脸上泛起一丝诡异的潮红,如同回光返照,“老朽已在‘云雾茶’中,为他备下了另一份‘薄礼’。此乃我夜郎秘传‘牵机引’,无色无味,饮之如常,却能将人心底最深处的情愫牵挂,化为无形之索…”他发出一阵压抑的、如同夜枭般的低笑,“待那‘情盅’发作,莫说盟约,便是让他亲手奉上夜郎珠,也由不得他不肯!”
2、桃花煞起
王宫偏殿,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雨将至。案几上,那盏青瓷茶盏中,碧绿的“云雾茶”氤氲着清冽的香气,仿佛山间晨雾凝成的琼浆。
阿黛蜷缩在我王座旁的软垫上,裹着厚厚的毡毯,只露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脸。她脚踝上仅存的那颗骨铃,此刻却反常地散发出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金芒,如同风中残烛。她紧闭双眼,长睫剧烈颤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王…茶…”她的声音细若游丝,直接在我意识中响起,带着撕裂般的惊悸,“那里面…有东西…活的…像…像开在人心尖上的…桃花…”
桃花煞!
竹王记忆中关于夜郎盅术的禁忌知识瞬间翻涌!情盅之最,以秘法培育的“桃花瘴”为引,种入心脉,非毒非药,却能无限放大中盅者心中最执着的情愫——爱欲、贪念、痴迷、仇恨…最终使人沉沦其中,迷失本性,沦为下盅者操控的傀儡!此盅无形无质,最难防备,也最难拔除!
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那古罗!他竟敢在王宫之中,在众目睽睽之下,行此歹毒之事!目光扫过殿中侍立的朗达、岩坎等人,他们浑然不觉,只忧心忡忡地看着案上那卷尚未签署的盟约竹简。
“王,汉使派人催问盟约之事…”一名侍从小心翼翼地禀报。
我强压心头惊涛骇浪,端起那盏清冽的云雾茶,凑到唇边,做出欲饮的姿态。就在茶盏边缘即将触碰到嘴唇的刹那——
“叮铃…!!”
阿黛脚踝上那颗沉寂的骨铃骤然爆发出刺耳的尖鸣!一道细如发丝的金线从铃身激射而出,精准地刺入茶盏之中!
“嗤——!”
一声极其轻微的异响。碧绿的茶汤表面,瞬间浮现出无数细小的、肉眼几乎难辨的粉红色气泡!这些气泡迅速聚集、扭曲,竟在盏中幻化出一朵妖异到极致的、含苞欲放的桃花虚影!桃花瓣上脉络清晰,仿佛还在微微颤动,散发出一种甜腻得令人作呕的诡异香气!
“妖术!!”朗达失声怒吼,铜刀瞬间出鞘!岩坎的独眼也爆发出骇人的凶光!
殿内一片哗然!侍从惊恐后退,头人们惊怒交加!
那朵粉红桃花虚影只存在了一瞬,便如同被戳破的泡沫,无声无息地消散在茶汤里,只留下一缕极淡的、转瞬即逝的甜腻余味。茶盏“哐当”一声从我手中跌落,碧绿的茶汤泼洒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水迹。
阿黛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最后那颗骨铃上的金光彻底熄灭,铃身也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她身体一软,彻底昏死过去。
颈侧的疤痕灼痛如烈火焚烧!那古罗!阿吉!还有那枚诡异的夜郎珠!他们竟敢用如此下作的手段!一股冰冷的杀意混合着后怕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若非阿黛拼尽最后一丝灵觉示警,此刻的我,恐怕已沦为那“情盅”操控的行尸走肉!
3、五雷破邪
是夜,汉使行辕深处。
唐蒙盘膝坐于软榻之上,双目紧闭,额角青筋暴跳,汗如雨下。他呼吸急促而紊乱,绛紫官服的前襟已被汗水浸透。体内仿佛有两股力量在疯狂撕扯:一股是源自青玉环佩的温润清流,勉力守护着灵台最后一丝清明;另一股则是炽烈如火、夹杂着无尽诱惑与烦躁的洪流,如同万千根烧红的金针,在血脉中攒刺,在他脑海中幻化出无数迷离景象——金戈铁马的荣耀、开疆拓土的宏图、夜郎珠流转的华光、还有…一抹深藏心底、挥之不去的倩影…那是他在长安灯市惊鸿一瞥、却因身份悬殊而永远无法触及的侯府千金!
“呃啊…!”他猛地睁开独眼,眼中布满血丝,瞳孔深处竟隐隐泛起一丝不正常的、与那桃花煞同源的粉红!
“汉使,心魔缠身,何苦硬撑?”阿吉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榻前,指尖的夜郎珠红光流转,映着他唇边那抹阴冷的笑意,“放开那无谓的抵抗,接受这力量…你想要的一切,唾手可得…”
那古罗枯瘦的手指结成一个诡异的印诀,口中念念有词。行辕内弥漫的竹烬瘴气仿佛受到无形牵引,丝丝缕缕汇聚,肉眼可见地凝成一条条粉红色的、如同桃花枝蔓般的雾气,缓缓缠绕向唐蒙的身体,试图钻入他的七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轰咔——!!!”
一声震耳欲聋、仿佛要撕裂苍穹的恐怖雷鸣,毫无征兆地在行辕上空炸响!那声音之近,之暴烈,如同九天雷神就在头顶咆哮!整个行辕的木梁瓦片都在剧烈颤抖!
“天地无极,乾坤借法!五雷猛将,火速现形!破!”
一个清越威严、如同金玉交击的喝令声穿透雷鸣,响彻夜空!
随着喝令,五道刺目欲盲、粗如儿臂的蓝白色电蛇,如同天罚之鞭,撕裂浓重夜色,狠狠劈在汉使行辕的屋顶之上!
“轰!隆!隆!隆!隆!”
五声沉闷到极致的巨响连成一片!瓦片木屑如同爆炸般四散飞溅!行辕坚固的屋顶被硬生生劈开五道巨大的豁口!狂暴的雷光瞬间灌入室内,将一切映照得如同白昼!
那缠绕向唐蒙的粉红桃花煞气,如同遇到克星的冰雪,在至阳至刚的雷霆之力下,发出“嗤嗤”的刺耳尖叫,瞬间消融蒸发!空气中弥漫的竹烬瘴气也如同沸汤泼雪,急速消散!
“噗——!”那古罗如遭重锤猛击,枯槁的身体猛地弓起,一大口散发着腥甜桃花气息的乌黑鲜血狂喷而出!他手中的皮卷瞬间自燃,化为灰烬!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在地,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
阿吉也闷哼一声,连退数步,手中夜郎珠的红光急剧黯淡,俊美的脸上第一次失去了从容,惊疑不定地望向屋顶的破洞。那雷霆之力中蕴含的煌煌天威,让他源自夜郎珠的力量感到了本能的畏惧!
雷光敛去,烟尘弥漫的破洞处,一道身影飘然而落。来人一袭素白道袍,纤尘不染,头戴莲花冠,面容清矍,三缕长须飘洒胸前,手持一柄古朴的桃木剑,剑尖兀自有细小的电弧跳跃。正是天师教南宗掌教,张清元!他身后,数名同样身着道袍、手持法器的弟子肃立。
“无量天尊!”张清元目光如电,扫过行辕内狼藉的景象,最后落在勉强支撑着坐起的唐蒙身上,“唐都尉,可还安好?妖邪盅毒,最惧天雷正气,幸而贫道来得及时。”
唐蒙剧烈地喘息着,独眼中的粉红血丝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清明和深深的疲惫。他看向张清元,又看向地上萎靡如死狗的那古罗和脸色阴沉的阿吉,最后目光落在自己腰间那枚温润依旧的青玉环佩上,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方才那雷霆灌顶的瞬间,他清晰地感受到了体内那股邪恶力量的溃散,也感受到了那枚玉佩传递来的、守护他灵台的暖意。这玉佩,是临行前,他心底那抹倩影托人辗转送来的“护身符”…
4、棋局新篇
翌日清晨,雨霁天青。王宫最高的观星台上,晨风凛冽。我与唐蒙并肩而立,脚下是沐浴在晨光中却难掩残破的且兰城。
唐蒙换了一身素净的青色常服,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往日的深邃与沉静。腰间那枚青玉环佩在晨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他望着远方层峦叠嶂的群山,沉默良久。
“昨夜…多谢。”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坦诚,“若非道长神雷破邪,若非…这枚玉佩护持…”他指尖无意识地抚过玉佩,“我唐蒙,恐怕已沦为那妖邪操控的傀儡,铸下大错。”
我微微颔首,颈侧的疤痕在晨风中传来微凉的触感:“汉使吉人天相。”
唐蒙转过身,独眼直视着我,目光锐利而复杂:“那古罗与阿吉,已被我拿下。夜郎珠…是祸非福,我已命人封存,将随道长押回龙虎山,以天师道法镇压化解。”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凝重,“然,公事仍需公办。南越叛乱,阻塞西南商道,威胁滇黔,天子震怒。征讨大军已在巴蜀集结。我此番持节而来,首要之务,便是打通夜郎通道,征调夜郎勇士为前锋向导。”
他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推心置腹的沉重:“林兄(他第一次如此称呼),你非常人。我知你洞悉古今,更知夜郎处境。汉之强大,非止于甲兵之利,更在于政令之通,人心之聚,疆域之广,资源之丰。夜郎,地不过千里,人不足十万,纵有夜郎竹这般神物,可敌得过三十万汉军铁甲?可挡得住巴蜀源源不断的粮秣兵员?”
他的话语如同重锤,敲在心头。我望着城中袅袅升起的、带着劫后余生味道的炊烟,望着那些在废墟中艰难重建家园的族人身影,一股深沉的悲凉与无力感再次涌起。历史的洪流,不会因个人的挣扎而改变方向。
“唐都尉之意…”我声音干涩。
“归顺。”唐蒙的声音斩钉截铁,却不再是以往那种居高临下的威压,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务实,“签下盟约,接受归义侯封号,助我汉军平定南越。此战若成,夜郎非但可保宗庙祭祀,更能获天子重赏,得盐铁之利,通巴蜀商道,族人可享太平。”他目光灼灼,“这是夜郎唯一的生路,也是…最好的出路。否则…”
他没有说下去,但我们都明白。否则,且兰城的残垣断壁,鹰喙涧夜郎勇士的鲜血,就是整个夜郎未来的缩影。当汉廷真正的主力大军压境,等待夜郎的,将是彻底的、不留余地的毁灭。那古罗的叛逃,阿吉的野心,不过是加速了这个必然的过程。
晨风吹动我们的衣袍。沉默在观星台上蔓延。远处,张清元道长的身影出现在宫门口,他手持拂尘,正与三王子阿岩低声交谈着什么,目光偶尔扫过我们这边,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悲悯。
妥协。忍辱负重。在夹缝中求存。为族人争取一线生机,换取族群延续的可能。这或许是弱小者在强权时代,所能做出的最无奈、却也最现实的选择。那份穿越者改变历史的雄心壮志,在冰冷而庞大的国家机器面前,在无数族人生死存亡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而可笑。
我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深沉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认命的决断。颈侧的疤痕不再灼痛,只有一片冰凉的麻木。
“盟约…可以签。”我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但夜郎勇士,只做向导,不充先锋。且兰城,需留我夜郎官员自治。汉军…不得扰民。”
唐蒙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中,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同病相怜般的复杂情绪。他缓缓点头,伸出手:
“可。君子一言。”
我看着他伸出的手,那只曾签署过无数改变西南夷命运文书的手。片刻的停顿后,我也伸出手,与他重重一握。手掌相触的瞬间,冰冷而坚实。
“快马一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