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烟起,骨铃响,牂柯殇
1、神树指引的‘猿猴道’
祭坛死寂如坟。
那缕刺破东北天际的狼烟,像一柄烧红的铁钎,捅穿了所有侥幸。铜刀出鞘的嗡鸣在夜风中凝成冰碴,千百道目光从阿黛光洁的脸颊,移向瘫坐祭坛的那古罗,最后钉在狼烟升起的方向。
“盘龙河……”朗达的铜刀指向东北,刀尖微颤,“快马加鞭,不过半日路程!”
岩坎脸上的刀疤抽搐如蜈蚣,他猛地扭头,赤红的眼珠瞪向那古罗:“大祭司!您的血牲祭礼呢?您的神树庇佑呢?!汉人的马蹄,可踩着您算准的时辰来了!”
那古罗枯槁的手指深深抠进祭坛冰冷的石板缝隙,孔雀石法杖碎裂的残渣硌在掌心,渗出血丝。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缕越来越浓的狼烟,仿佛要将它瞪灭。他喉结滚动,挤出嘶哑如砂纸摩擦的声音:“神意……莫测……此乃……考验!竹王……”他猛地抬头,浑浊的眼中爆发出最后的、毒蛇般的厉芒,直刺向我,“王血已沐神树!唯有王亲率勇士,以血火献祭,方能……”
“够了!”我厉声打断,靛蓝王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颈侧新生疤痕下的血脉隐隐灼烫,似与远方某种存在呼应。那夜郎竹的洪流虽已平息,却似在骨髓深处留下烙印,一种沉凝如山、却又洞察秋毫的力量感在四肢百骸流转。“岩坎头人!”
刀疤脸的头人下意识挺直脊背。
“点你本部三百弓手,携三日干粮,轻装疾行!沿盘龙河支流‘鬼见愁’峡谷潜行,卡住‘鹰回涧’咽喉!汉军若来,滚石断其后路,火箭焚其辎重!许败不许胜,拖住他们!”
岩坎眼中凶光一闪,荆楚口音带着狠戾:“得令!”转身便吼,“漏卧部的儿郎!抄家伙!跟老子去剁汉狗的蹄子!”人群轰然应诺,刀光如林。
“朗达!”
“在!”句町首领声如闷雷。
“集十二寨所有能开硬弓的勇士,随我登鹰喙崖烽燧!阿黛——”我看向身侧少女。她赤足立于血泊,残破的衣裙被夜风卷动,露出新生肌肤上淡粉的痕纹。那双曾空洞茫然的眼眸,此刻沉淀着不属于她年纪的幽深,倒映着祭坛跳跃的火光与远方的烽烟。
“神树指引的‘猿猴道’,你可还记得?”
阿黛微微颔首,脚踝上重新系好的七串骨铃在夜风中纹丝不动,沉静如铁。
“好。”我深吸一口混杂着血腥、焦炭与江雾湿冷的空气,“你引路。我们走!”
2、汉军的前锋有点出乎意料
“猿猴道”比断魂梯更险。
近乎垂直的嶙峋岩壁,被千年江雾浸透,滑不留手。仅容半足的石缝隐藏在虬结的鬼哭藤与湿漉漉的苔藓之下,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阿黛在前,赤足如狸猫般点在湿滑的凸起上,纤细的身躯在峭壁间腾挪转折,轻盈得不似凡人。她脚踝的骨铃始终沉寂,仿佛与这绝壁融为一体。
我紧随其后。夜郎竹赋予的奇异感知在此刻放大到极致。指尖触及冰冷岩壁,石质的纹理、内部细微的裂隙、甚至岩层深处水脉的流动,都如掌上观纹般清晰。每一次发力,筋骨间奔涌的力量都精准而澎湃,仿佛这具身体本就属于这悬崖峭壁。颈侧疤痕隐隐发热,似有星光在皮下流转。
身后是朗达和精挑的百名句町勇士。这些惯于山林的汉子攀爬时也屏息凝神,眼中满是敬畏。竹王展现出的、对这条秘径的熟悉与攀岩时非人的敏捷,比任何神谕都更具说服力。
当最后一人翻上鹰喙崖顶时,天色已呈蟹壳青。
废弃的烽燧孤零零矗立在悬崖尽头,由粗糙的黑色玄武岩垒成,形如被斩断的巨爪,浸透了岁月的风霜与烽火的气息。坍塌了半边的瞭望台歪斜着指向东北,下方是奔腾咆哮、在此处拐了个大弯的盘龙河。河对岸,一片黑压压的营帐如同蔓延的毒癣,依着河滩铺开,火光星星点点。更远处,官道上烟尘滚滚,显然还有后续部队在开进!
“三百先锋?”朗达倒吸一口凉气,古铜色的脸膛绷紧,“看这营盘,怕是不下千人!斥候误我!”
“是唐蒙的主力前锋。”我眯起眼,夜郎竹赋予的目力穿透晨雾,清晰看到营中飘荡的“汉”字大旗与一杆绣着狰狞狻猊的将旗。营寨布局严谨,拒马鹿角森然,巡弋的骑兵盔甲在曦光中泛着冰冷的铁色。绝非散兵游勇!
阿黛悄无声息地走到烽燧残破的石墙边,苍白的手指抚过石壁上几道深刻的、被烟火熏黑的斩痕。她闭上眼,骨铃无风自动,发出极轻微的“咔嗒”声。
“血……很多血……”她声音飘忽,如同梦呓,“守燧的夜郎卫……被弯刀砍倒……领头的是个独眼汉将……左颊有疤……”
朗达一拳砸在石墙上,碎石簌簌落下:“是‘独眼鹞’李敢!这屠夫!三年前就是他带兵屠了且兰城!”
危机如冰冷的蛇,缠绕上每个人的心脏。敌情远超预计,鹰喙崖虽险,但区区百人,如何抵挡千余汉军精锐?
“王,怎么办?撤回去死守寨子?”朗达的声音带着焦灼。
“撤?”我盯着下方河道大拐弯处那片水流相对平缓的河滩——那是汉军渡河的最佳地点。昨夜断魂梯上,夜郎竹根盘错如龙、暗金流转的景象与娥皇血泪孕珠的传说在脑中交织翻腾。“来不及了。他们今日必渡河!”
颈侧疤痕骤然灼痛!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对水气的敏锐感知猛地升腾!我豁然抬头望向天空——不知何时,浓厚的铅云已从牂柯江上游方向沉沉压来,带着湿重的土腥气!
“要下雨了。”我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笃定,“暴雨。”
3、骨铃唤江潮
辰时末,汉军营寨号角长鸣。
沉重的牛皮筏被推入盘龙河,披甲持戟的汉军士卒如蚁群涌动,开始分批渡河。独眼鹞李敢骑着高头大马,立在河滩一块巨石上,仅剩的独眼鹰隼般扫视着对岸悬崖,显然对地势极为忌惮。
“放箭!”朗达低吼。
埋伏在烽燧残垣与崖壁石缝后的句町勇士们猛地探身,硬弓拉满!
“嗡——!”
百余支箭矢带着凄厉的尖啸扑向河滩!
“举盾!”汉军阵中响起怒吼。
“哚哚哚!”大部分箭矢被厚实的木盾挡住,仅有十数名汉军惨叫着栽倒。渡河阵型微乱,但很快稳住。
“抛石!”李敢的咆哮隔河传来。
数架临时拼装的简易抛石机被推到河边,“嘎吱”声中,磨盘大的石块呼啸着砸向鹰喙崖!
“轰隆!哗啦!”石块砸在岩壁上,碎石如雨崩落,两名躲闪不及的句町勇士被砸下悬崖,惨叫声淹没在江涛中。
“王!这样不行!”朗达目眦欲裂,臂膀中箭处鲜血淋漓,“我们弓力不及!石头挡不住!”
我死死盯着下方。牛皮筏已接近河心,筏上汉军狰狞的面目清晰可见。颈侧的灼热感越来越强,骨髓深处仿佛有江河在奔涌,呼应着头顶越压越低的铅云和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水腥。
“阿黛!”我猛地看向烽燧角落。
少女抱膝蜷坐在冰冷的玄武岩基座上,仿佛与这古老的烽燧融为一体。她一直闭着眼,脚踝上的七串骨铃却在汉军渡河号角响起时,开始以一种奇异的韵律自行颤动,发出细密如雨、连绵不绝的“沙沙”声,如同无数细小的蛇鳞在摩擦岩石。
“听到了……”阿黛的声音空灵而遥远,穿透落石的轰鸣与江涛的咆哮,清晰地响在我耳边,“盘龙在翻身……牂柯在呜咽……它们很痛……”
她缓缓抬起头,眼眸不知何时已变成一种非金非玉的暗金色,瞳孔深处似有星河漩涡流转。
“王……”她看向我,暗金的眸子里倒映着我颈侧灼烫的疤痕,“珠子……在您血脉里……呼唤水……”
呼唤水?!
电光石火间,夜郎竹根那暗金流转的纹理、娥皇血泪化珠的传说、血脉中奔涌的江河之意……瞬间贯通!
“跟我来!”我一把拉起阿黛冰凉的手,冲向烽燧最高处的残破瞭望台!下方,第一批汉军已登岸,正集结阵型,准备向崖下狭窄的坡道发起冲锋!
狂风骤起,卷动残破的王袍。我立于危崖之巅,下方是狰狞的敌军与咆哮的盘龙河。颈侧疤痕灼热如烙铁,血脉中沉睡的力量被阿黛的骨铃声与这绝境彻底点燃!
“阿黛!”我嘶吼,声音在狂风中竟带着金石之音,“告诉它们——龙醒了!”
阿黛立于我身侧,赤足踏在冰冷的玄武岩上。她双手缓缓抬起,七串骨铃脱离脚踝,悬浮于身前,疯狂旋转!
“叮铃铃——咔嗒嗒——!”
不再是细碎的沙沙声!骨铃的震颤爆发出尖锐高亢、直刺云霄的混合鸣响!时而如金铃碎玉,时而如巨兽磨牙!肉眼可见的淡金色音波以她为中心,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猛地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
首当其冲的是盘龙河!
“轰隆隆——!!!”
原本奔腾的河水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搅动!巨大的漩涡凭空生成,水流发出沉闷如雷的咆哮!刚驶入河心的几艘牛皮筏瞬间被撕碎,筏上汉军如饺子般落水,惨叫声被怒涛吞没!
紧接着,是天空!
那沉甸甸的铅云如同被骨铃的音波狠狠捅穿、搅动!云层剧烈翻滚,内部电蛇狂舞!
“咔嚓——!!!”
一道前所未有的惨白巨雷撕裂天幕,如同上苍劈下的铡刀,狠狠劈在盘龙河对岸汉军大营旁的一座矮丘上!
轰然巨响中,矮丘顶端崩裂!无数燃烧的巨石裹挟着泥土树木,如同天罚之火球,滚落而下,狠狠砸向密集的营帐!
“天雷!天罚啊!”
“河神怒了!快跑!”
汉军登岸部队的阵型瞬间大乱!刚刚集结起来的士卒被这天地剧变吓得魂飞魄散,丢盔弃甲,惊恐地向河滩退去,与后续渡河的部队撞成一团!
“稳住!不准退!那是妖术!”李敢的独眼血红,声嘶力竭地咆哮,挥刀砍翻两名溃兵,却止不住更大的恐慌浪潮。
鹰喙崖上,句町勇士们看得目瞪口呆,继而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竹王万岁!”
“神佑夜郎!”
朗达激动得浑身发抖,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狂热的敬畏。
只有我知道代价。
阿黛悬浮的骨铃光芒急剧黯淡,旋转的速度慢了下来。她暗金色的眼眸迅速褪色,变得灰败,小巧的鼻翼下淌下两道刺目的血线,身体摇摇欲坠。强行催动骨铃共鸣天地水元,对她孱弱的灵体是致命的透支!
“够了!阿黛!”我一把扶住她软倒的身躯,触手冰凉。
骨铃哀鸣一声,坠落在地,光泽尽失。
下方,盘龙河在最初的狂暴后,水流依旧湍急混乱。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密集如箭,砸在盔甲上、岩石上,噼啪作响,天地间一片白茫茫水幕。汉军彻底失去了渡河的可能,混乱的溃兵在泥泞的河滩上挣扎。
暂时……挡住了。
4、那古罗大祭司打开了寨门
暴雨如注,冲刷着鹰喙崖的烽燧残骸。
句町勇士们扼守着通往崖顶的险要石径,警惕地盯着下方河滩的混乱。朗达指挥着人手加固掩体,包扎伤员,气氛依旧紧绷,却多了几分劫后余生的振奋。
我将虚脱昏迷的阿黛抱进烽燧底层唯一还算干燥的角落,脱下残破的外袍盖在她冰冷的身躯上。她呼吸微弱,鼻下的血痕在苍白脸上格外刺眼。颈侧疤痕的灼热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疲惫和对阿黛的深深忧虑。夜郎珠的力量浩瀚,却非无源之水。
“王兄好手段。”
阴郁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阿吉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他紫色的锦袍被雨水打湿了大半,紧贴在身上,更显身形修长。发髻微乱,几缕湿发贴在苍白的额角,却丝毫不显狼狈,反添几分阴柔的诡秘。他手里把玩着那枚青玉双蛇佩,玉佩在烽燧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幽的、仿佛活物般的湿冷青光。
“翻手为云,覆手唤雨。此等神通,怕是那古罗大祭司穷尽一生也未能窥得门径。”他踱步靠近,目光扫过昏迷的阿黛,嘴角噙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只是可怜了这丫头,灵魄根基都要烧干了吧?”
我挡在阿黛身前,目光如刀:“四弟此刻不在寨中安抚人心,冒雨上这险地,就为说风凉话?”
“岂敢。”阿吉轻笑,指尖摩挲着玉佩上盘绕的螣蛇,“小弟是忧心王兄安危。适才那天地之威,可真是吓煞人了。”他话锋一转,眼神陡然锐利如针,“只是王兄可知,强行引动盘龙水脉,搅乱一方地气,会招来何等反噬?这崖下汉军是退了,可地火呢?”
他猛地将玉佩举起,对准烽燧角落一处不起眼的岩缝!
嗡!
玉佩上双蛇的青色眼珠骤然亮起!两道凝练如实质的青光激射而出,打在岩缝上!
“嗤——!”
一股带着浓烈硫磺恶臭的、灰白色的烟气猛地从岩缝中喷涌而出!烟气所过之处,地面残留的雨水竟瞬间沸腾、汽化!
“地脉毒瘴!”朗达骇然失色,厉声大吼,“闭气!退开!”
几个靠得近的勇士猝不及防,吸入一丝白烟,顿时捂着喉咙剧烈咳嗽起来,脸上迅速泛起不正常的青灰色!
阿吉却好整以暇地收回玉佩,那喷涌的毒瘴仿佛受到无形牵引,丝丝缕缕竟被玉佩吸了进去!蛇眼青光更盛!
“看,”他转向我,笑容温润,眼神却冰冷如毒蛇吐信,“这就是反噬。若非小弟这‘娥皇泪’恰能疏导地火阴戾之气,此刻这烽燧,怕已成人间炼狱。”他缓步逼近,玉佩的青光映着他阴郁的脸,“王兄身负夜郎珠神力,自然无惧。可这些忠勇的将士呢?这孱弱的灵媒呢?”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阿黛身上,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贪婪:“如此强行榨取她的灵性,王兄于心何忍?不如……”
“不如交给你?”我打断他,声音冰冷,体内那沉凝的、源自夜郎竹的力量在愤怒中隐隐翻腾,“用你这块能吸噬地火毒瘴、也能窃取竹魄精元的玉佩,来‘好好’照看她?”
阿吉的笑容僵在脸上,眼底掠过一丝被戳穿的惊怒。
“四弟,”我踏前一步,无视他手中青光吞吐的玉佩,颈侧疤痕在昏暗光线下隐隐有暗金流光一闪而逝,“湘水巫祝赠佩时,可曾告诉你,这‘娥皇泪’吸的不仅是地火阴戾?还有生灵魂魄的阳气?”
我指向角落里一个吸入毒烟后脸色青灰、萎靡不振的句町勇士:“他的生气,是不是很美味?”
阿吉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握着玉佩的手指捏得死白。烽燧内,所有句町勇士的目光,从最初的敬畏,瞬间化作了冰冷的敌意和惊惧!朗达的铜刀已悄然出鞘半寸。
就在这时——
“报——!”一名浑身湿透、满脸血污的句町斥候连滚爬爬冲进烽燧,嘶声哭喊:
“竹王!头人!寨子……寨子被围了!汉军……好多汉军!打着‘唐’字帅旗!那古罗大祭司……他开了寨门!”
轰隆!
一道惊雷炸响,映得阿吉苍白的脸如同鬼魅。他嘴角缓缓勾起,那抹熟悉的、阴冷的弧度再次浮现。
“看,”他轻声说,声音淹没在雷声里,“我说过,反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