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雨过天青的宫道还泛着湿意,苏檀攥着新领的月钱回到西偏院的厢房时,青石板上还凝着几处水洼。
她反手闩上门,将那串铜钱搁在炕桌上,指尖逐枚摩挲过去——当啷啷数到最后一枚时,眉头倏地皱起。
“上月是一贯零五百文,这月怎么少了三文七?“她对着窗棂漏进的光又数了一遍,铜钱在指缝间撞出细碎声响。
前儿王婆子在洒扫局训话时提的“猫粮税“突然浮上心头,说御花园那几只御赐的雪团猫要添肉食,银钱从各宫娥月钱里扣。
可这三文七的零头,倒像是有人特意拿算盘珠子敲着她的骨缝算的。
苏檀蹲下身,从床底摸出个破瓷罐。
罐里装着她这半年来记的私账,每笔月钱、每次被克扣的数目都用蝇头小楷记在蓝布本上。
翻到最新一页时,她的指甲在“猫粮税“三个字上轻轻一按——王婆子昨日说这话时,眼尾扫过她藏残图的鞋底,分明是在敲山震虎。
“软刀子割肉呢。“她把铜钱重新串好,塞进衣襟里,嘴角却浮起半分冷笑。
前世做会计时,部门经理私吞报销款,也是这样从每个人的交通补贴里抠三五十块,直到她把发票存根和银行流水对成铁证。
晚膳后,苏檀揣着半块冷馍去后巷喂阿黄。
那是只瘸了腿的花斑猫,总在洒扫局库房外晃悠。
她刚蹲下身,就听见墙根传来嗑瓜子的声响——梁小顺缩在廊柱后,油亮的小辫子在暮色里晃。
“小顺哥又在这儿听墙根呢?“苏檀故意把馍掰碎,阿黄立刻凑过来用脑袋蹭她手背。
梁小顺嗑瓜子的动作顿了顿,眯眼道:“苏小檀,你这猫喂得倒勤,难不成想和御花园的雪团猫攀亲戚?“
“哪儿敢啊。“苏檀从怀里摸出两文铜钱,指尖在梁小顺眼前晃了晃,“就是昨儿听嬷嬷说猫粮贵,我这月钱扣得心疼。
小顺哥消息最灵,可知道前几个月的猫粮账是怎么记的?“
梁小顺眼睛一亮,伸手就要抓铜钱,又缩回去挠了挠后脑勺:“你倒是精得很,拿两文钱套我消息?“可话虽这么说,还是把瓜子壳往怀里一兜,凑过来压低声音,“上月司膳司送了三斤羊肉给雪团猫,可我瞧着那猫食盆,连半斤都没见着。
要查旧账的话......明儿午时,我给你带本洒扫局的库管账册?“
铜钱“叮“地落进梁小顺手心。
苏檀摸着阿黄的毛,看他缩着脖子溜进黑影里,嘴角的笑意更深了——这小太监嘴碎,但最贪小利,两文钱够他去御膳房偷半块桂花糕,自然愿意当她的眼睛。
第二日清晨,苏檀是被砸门声惊醒的。
“吱呀“一声,厢房木门被踹开。
王婆子裹着靛青棉裙冲进来,鬓角的银簪子撞得叮当响,身后跟着两个粗使宫娥,手里还攥着扫帚。
“苏檀!“王婆子拍着炕桌,震得她的破瓷罐都跳了跳,“听说你在打听猫粮的事?“
苏檀慌忙从炕上滚下来,膝盖撞在青石板上疼得直抽气:“嬷嬷明鉴!
奴婢就是想着,要是能省点猫粮钱,给嬷嬷添盏新茶......“她仰起脸,眼眶迅速蓄满泪,“前儿李姐姐抢我月钱,嬷嬷替我出气;今儿奴婢就想替嬷嬷省银子,怎么就成犯错了?“
王婆子的三角眼眯成一条缝。
她盯着苏檀脸上的泪,又扫过炕头那串磨得发亮的铜钱,突然“呸“了一声:“少在这儿装可怜!“她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停住,“再敢乱打听,明儿就让你去洗乾清宫的恭桶!“
门“砰“地关上。
苏檀蹲在地上,指尖轻轻擦过膝盖上的淤青——王婆子这一踹力道拿捏得准,既疼得她掉泪,又不会真伤筋动骨。
看来那老虔婆是真慌了,怕她摸到什么尾巴。
午时的日头正毒。
苏檀在库房外的老槐树下择菜,梁小顺像只耗子似的从假山后钻出来,往她围裙里塞了个油纸包,又迅速缩回阴影里。
油纸包打开,是本边角发皱的账册。
苏檀翻到“猫粮“那几页,指尖突然顿住——上月记着“羊肉三斤,银钱一贯“,可司膳司的出库单上明明写着“羊肉五斤“;再往前翻腊月的账,“柴薪三十车“对应“银钱八贯“,但她上个月替王婆子理旧账时,看到的入库单是“柴薪二十五车“。
“原来如此。“她摸出怀里的蓝布本,快速誊抄着关键数字,墨迹在纸上洇开小团。
这些多报的数目,正好能和她之前记的克扣月钱对得上——王婆子把“猫粮税““柴薪费“当幌子,实则是把宫娥们的月钱和库房的余银都塞进了自己的腰包。
夜漏三更时,苏檀抱着账册往偏殿走。
她特意绕了条偏僻的路径,却在转过回廊时,迎面撞上一道月白身影。
“这么晚还在当差?“裴砚的声音裹着梅香,在夜色里像片羽毛。
他倚着廊柱,腰间玉佩在月光下泛着幽光,“上个月的枣泥酥,可还合你口味?“
苏檀慌忙福身,袖中账册的纸角蹭着手臂:“谢殿下赏,甜得牙疼。“她抬头时,正看见裴砚的目光扫过她的袖口,心下一跳,却故意把衣襟拽得更紧些,“不知殿下在此,可是要查夜?“
裴砚轻笑一声,从袖中摸出一串铜钱。
铜钱串着红绳,在月光下晃出暖光:“前儿你让梁小顺传的消息,说王婆子在库房多报柴薪。
这是情报钱。“
苏檀接过铜钱,指尖触到红绳上的结——是同心结。
她垂眸藏起眼底的波动,笑着把铜钱塞进怀里:“殿下赏得多,奴婢干活也更卖力。“
裴砚突然伸手,替她理了理被夜风吹乱的鬓发。
指腹擦过她耳后时,轻声道:“我瞧着你今儿誊抄的账册,倒比司库的账本还清楚。“他退后两步,隐入阴影里,“明儿辰时,梅树后。
记得带上你的'账本'。“
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廊角。
苏檀摸着怀里的铜钱,又摸了摸袖中那页誊抄的账纸,夜风吹得后颈发凉。
她转身往厢房走,路过井台时,把账纸塞进油纸包,又用油纸裹了三层,塞进井边的砖缝里——这账本,得找个更稳妥的地方藏。
月光漫过宫墙,照见砖缝里鼓起的油纸包,像块藏在暗处的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