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砚的轿辇碾着青石板走远时,苏檀的指尖还攥着那支断簪。
夜风掀起她鬓角的碎发,扫过耳垂上那颗褪色的珍珠——那是原身留下的唯一私物,此刻被体温焐得发烫。
尚宫局的账房在偏院最深处,门轴吱呀一声响,她反手闩上木门。
案头的烛火晃了晃,将她的影子投在整排账册上。
这些账册是张掌事的命根子,平日锁在雕花樟木箱里,今日倒便宜了她——方才小竹来报黑影时,张掌事带着人追去北边,连钥匙都忘在妆匣里。
苏檀跪坐在案前,指尖拂过最上面那本《春月各宫用度》。
前世做会计时,她能闭着眼听出算珠错了半颗的声响,此刻翻开账页,只扫了两行便皱起眉:储秀宫三月例银记的是一百二十两,可她上个月替掌事核对时,储秀宫的大宫女明明捧着红漆盘来领过一百五十两。
算盘被她拨得噼啪响。
东六宫的胭脂钱、西三所的炭薪费、各局杂役的月例银……每笔账目都像被虫蛀过的米袋,漏得斑斑点点。
最下面压着本泛黄的《往来录》,她刚翻开,一行“徐府”的批注便刺得她瞳孔收缩——从去年冬月到今春,张掌事竟以“采买苏绣”为名,往徐侍郎府送了七笔银子,每笔都是三百两整。
“好个张掌事。”她将账册按原顺序码好,又从袖中摸出半块蜜饯含在嘴里。
甜津津的滋味漫开时,她已经理清了思路:这些账册是刀,能捅张掌事个对穿,可若想让这刀扎得更深,还得有把“刀柄”。
午后的日头正毒。
刘太医的青布衫浸着汗,掀帘进来时带起一阵风,吹得账册页角簌簌响。
他将个油纸包推到苏檀面前,压低声音:“殿下说,若姑娘能策反张掌事身边人,比查账更有用。”
油纸包打开,是块桂花糕,底下压着张字条,裴砚的字迹瘦劲如竹:“掌灯女官阿玉,其父重病需银,张掌事扣着她的月钱不发。”
苏檀咬了口桂花糕,甜得发腻。
她望着窗外竹影,想起阿玉总跟在张掌事身后,替她提着琉璃灯,连如厕都候在廊下——这样的人,最怕的是被主子抛弃。
她转身从案头抽了本新账册,故意将“延禧宫四月例银”写成一百八十两,实际该是一百五十两。
末了在页脚画了朵歪歪扭扭的小牡丹,这是原身装笨时的习惯。
傍晚时分,她抱着账册经过廊下,“不小心”让那本假账滑落在阿玉常走的青砖路上。
更漏敲过三更时,账房的窗纸被风掀起一角。
苏檀缩在屏风后,听着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烛火“噗”地被吹灭,黑暗里响起火柴擦划的声响,豆大点的光映出阿玉泛白的指尖——她正捧着那本假账,借着月光核对。
“阿玉姐姐好兴致。”苏檀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惊得阿玉手里的账册“啪”地掉在地上。
她点起烛台,见阿玉跪坐在地,鬓发散乱,眼角还挂着泪:“苏姐姐,我、我就是……”
“是替张掌事查账?”苏檀蹲下来,指尖捡起地上的账册,“可张掌事扣着你爹的药钱,你却还在替她当牛做马?”阿玉浑身一震,眼泪大颗大颗砸在青石板上。
苏檀将账册翻到徐府那页,推到她面前:“这些银子,够你爹吃三年的千年参。你说,要是张掌事知道你偷看她的秘密……”
“我、我听你的!”阿玉突然抓住她的衣袖,指甲几乎掐进她肉里,“我娘说,我要是再拿不到银子,爹就要断药了……”
苏檀替她理了理乱发,语气软下来:“我保你爹的药钱,保你在尚宫局的位置,甚至……”她压低声音,“保你换个能护着你的主子。”阿玉抬起头,眼底的光比烛火还亮。
天刚蒙蒙亮时,裴砚的暗卫敲开了尚宫局的门。
苏檀捧着账册出门,见他立在檐下,月白锦袍染了星点晨露,眉梢却带着笑:“查到什么了?”
“张掌事的小金库,和徐侍郎的七笔交易。”苏檀将账册递过去,“还有阿玉,她答应替我们盯着张掌事。”
裴砚翻开账册,指腹摩挲着徐府那行字,忽然抬眼笑了:“你比我想象中更懂人心。”
苏檀垂眸盯着自己的鞋尖,青布鞋底沾着昨夜的泥:“奴婢不过是个会看账的蝼蚁。”
“蝼蚁?”裴砚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指腹擦过她耳垂的珍珠,“可蝼蚁也能撬动巨石。”他的声音低下来,像春夜的雨丝,“告诉我,下一步,我们该往哪里走?”
话音未落,刘太医跌跌撞撞跑进来,腰间的药囊甩得乱响:“三殿下!徐侍郎在朝堂上弹劾您,说您擅权弄政,意图谋逆!”
裴砚的手指在账册上顿了顿,抬头时眼底一片清明。
他将账册塞进苏檀怀里,指尖轻轻叩了叩封皮:“看来,他们终于忍不住了。”
他转身要走,又回头看了她一眼,嘴角勾出抹极淡的笑:“你准备好账册,等我回来——我们要下一盘更大的棋。”
晨雾漫上来,模糊了他的背影。
苏檀攥紧怀里的账册,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当响,像是在应和什么——或许是即将掀起的,一场足以掀翻整个后宫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