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树上的蝉开始叫的有气没力的时候，康晓雪就背上书包，开始上小学了。
林尚贤受够了婆婆偏心的闲言碎语，女儿终于不用人接送，康晓安也大了些，她重新回到了手袋厂上班。康晓安还不会走路，她就一并带到厂里，放在装货的大纸箱里让孩子自己爬着玩。
卸了任的康母就继续轮着在每个儿子家里吃两个月的。
新学校、新课本、新老师，每一样都是新的，但康晓雪却并不喜欢。虽然是公立幼儿园直升公立小学，但是她的运气很不好，在幼儿园好不容易结识的小伙伴没有一个和她分到一个班级里。
班主任是一位姓赖年轻的女老师，在讲台上拿着花名册点了名以后，开始了开学第一课，“你们这些小孩，真的是幸福的一代啊，我们国家现在是义务教育，你们现在读书都不用交学费。”
台下嘘声一片，老师拍了拍讲台，清了清嗓子道：“我们不需要交学费，但是课本费还是要交的，每个人四十块，大家回去一定要和自己的爸爸妈妈说清楚，这是课本费，不是学校乱收钱。”
学生们又是嘘声一片，赖老师轻咳了几声，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康晓雪，康晓雪在哪儿？”
“在。”突然被点名，康晓雪不安地举手回应道。
老师把目光往她这边挪了过来，上下打量道：“我刚刚看了一下，你好像不是本地户籍的，是外来务工子女是吧？”
康晓雪目光呆滞地望着老师，不明白她所说的户籍是什么意思。
看康晓雪一脸疑惑的样子，赖老师耐着性子解释道：“意思就是你是外地人。”
这话康晓雪听明白了，脸唰得一下就红了起来。
“哦，她是北佬仔！”一听这话，立刻有孩子开始起哄起来。
“安静！”赖老师用中指和食指的指节敲了敲黑板，继续对康晓雪道：“你没有本地户籍，没有办法享受义务教育，所以你需要额外的交‘借读费’。”
赖老师这话一说，班上孩子们的目光全部几乎都落在了康晓雪身上，嘻嘻哈哈的笑声传来，康晓雪不由地低下头，觉得十分难堪。
“我看了一下，好像是三百六来着，你下课以后去我办公室拿单据。”
三百六，康晓雪脑子里轰的一声，这个数字在她看来，简直如天文数字一般。
老师接下来再说什么康晓雪都已经无心再听，除去那巨大的金额让她心惊，她心里还觉得一阵阵难受。
读幼儿园的时候，她是插班生，拼了命去融入一个新集体，效果却不太理想。
而现在来到新学校，大家都站在一个新的起跑线上，康晓雪以为自己终于和其他孩子是一样的了，即使以前认识的朋友们都分开了，但她总觉得这是一个新的开始，在一个谁都不认识谁的新环境里，或许她可以隐藏好自己异邦人的身份，有一个新开始。
但这个幻想在新学期第一天的第一课就破灭了，康晓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到下课的，老师怕她搞忘记了，走出教室门之前还特地提醒了一句：“康晓雪你跟我来吧！”
“哦，北佬仔要去交钱喽！”班里的孩子立刻跟着起哄起来，康晓雪离开座位，逃也似的离开了教室。
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康晓雪几乎已经快要哭出来，她看着老师的背影，不明白为什么老师一定要当着全班人的面说这件事。
一股怨气从心底涌上来，但康晓雪根本不敢发作，只默默等着老师的发落。
赖老师不紧不慢地坐下，从桌上的书架取出一个黑色皮质的笔记本，然后从里面取出一张单据递过来，“你把这个拿回去给你爸爸妈妈看，一定要和他们说清楚，这是‘借读费’，是因为你没有我们这边的户口，才需要交这笔费用，这是上面政策规定的，不是学校乱收费。”
康晓雪接过单据死死拽在手中，低声道：“我知道了。”
“行，那你下午要记得把钱带来，没什么事了，你回教室去吧。”
康晓雪点头，转身往教室去。开朗乐观的同学们已经开始了自己的社交，但康晓雪已经完全没有了结交新朋友的心情，有调皮的孩子朝着她这边做鬼脸，但她也根本没有心情去搭理，径直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午饭的餐桌上，由于没有婆婆帮着做菜，林尚贤带着儿子上班，直接在厂里吃了午饭，回来时便总是买些现成的凉菜或者卤味让女儿和丈夫应付一下。
“晓雪，上小学好玩吗？”林尚贤舀着买来的瘦肉粥一口一口喂着儿子，同时也不忘关心女儿这边的情况。
“不好，我不喜欢小学。”康晓雪扒拉着碗里的饭，口齿不清道。
“为什么呀？”林尚贤觉得有些意外，明明早上背上新书包出门的时候心情还不错，怎么上了一上午的课回来就蔫了。
“班上一个认识的同学都没有，大家都不来和我玩。”
林尚贤听完，不由瘪嘴，“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大家和你一样都是新同学，互相都不认识，没有人来找你，你可以主动找别人做朋友呀！”
“不一样。”康晓雪嘟囔着道。
“哪里不一样？”
“就是不一样。”康晓雪说着，又想起什么似的，放下碗筷去书包里翻出来那张收据，给母亲递了过去，“老师说我下午要交什么‘借读费’，班上就只有我一个人要交。”
林尚贤接过单据，看了眼上面的金额，脸色顿时凝固起来，“三百多？再加上学杂费，都四百零二块了，那么贵？！”
母亲的反应让康晓雪觉得有些窘迫，她不由问道：“为什么别人都不需要交，就我一个人要交那么多钱？”
“因为我们不是本地人，不过你不用担心这些，安心上学就行。”林尚贤简单地糊弄着女儿，说完把单据往康家闵手里一递，道：“晓雪要交学费了。”
康家闵瞥了眼单据，继续往碗里夹菜，“家里还剩多少？”
“哪还有剩的，晓安买奶粉尿布全用完了，晓雪上学买新书包新衣服的钱，还是找我嫂嫂借的呢。”
“一百都没有了？”
“你要不要我把那个包拿出来给你看嘛。”
康家闵刨饭的动作稍微一滞，道：“晚上去找老大要吧。”
林尚贤又把单据收回来，给女儿递过去，“你下午和老师说，让她通融一下，我们明天交。”
“啊？我才不要。”康晓雪觉得有些难为情，被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告知要多交这么一笔钱，已经让她觉得够难堪了，要是还让人知道她交不出这笔钱，同学们一定会笑她的。
“哎呀你就好好和老师说嘛，我们又不是不交，只是晚一天交而已。”林尚贤拍拍女儿肩膀，安抚着道。
下午，康晓雪忐忑不安地去到办公室和赖老师说，这笔钱得缓一缓，老师的脸拉的老长，但康晓雪只觉得没让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让她交钱，就已经是一个很不错的结果了。
升上小学以后，康晓雪本以为终于能和晓娴姐姐一同上下学了，结果升入六年级的康晓娴上午和下午都比她多了一节课，康晓雪没法，只得自己灰溜溜回家去。
她到家最早，楼梯口，工人老邓正和刘国征一起清点着一旁堆放着的打地基和楼层面时要用到的楼梯板，他们的脸色都不太好看，但是看康晓雪跑过来，刘国征又忍不住逗她两句，说她不是亲生的。
康晓雪忍不住白他一眼，哼了一声把头扭开，不想理他。
一旁的老邓觉得他有些恶趣味，便打断道：“别顾着逗娃，板子少了这么多，怎么和老大交代？”
“交代？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呗，好好放在这里突然就没了，又不是我们拿了。”
“我看是三楼那些广西人……”
“谁晓得。”
两人的交谈声渐渐从身后隐去，康晓雪再没心情听他们说什么，只顾着往家里跑。
母亲还带着弟弟在厂里没回来，康晓雪便自己打开了电视边看边等，一直熬到肚子咕咕叫时，林尚贤才终于蹬着自行车赶回来风风火火地下厨。
饭桌上，想起老师那拉的老长的脸，康晓雪犹豫脸半天，终于忍不住再次提起要交钱的事情，林尚贤便催着老公饭后下楼去讨要工资。
康家闵嘴上应着，点头如捣蒜，但他并不想去吃老大的闭门羹，吃完饭后，便习惯性地钻进被窝里，打开电视看了起来。
收拾完碗筷回来的林尚贤，一见老公躺到了床上去，立刻是怒从心中起，“不是让你去找老大要钱的吗？你怎么躺上了！？”
康家闵两只脚相互摩擦着搓了搓，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躺平，“你没看到楼下院子里那么多车吗？老大这个时候肯定在见客，我怎么去要？”
林尚贤气得把手往腰上一叉，“他有客人在你就不去了？”
“等人走了再去不是一样的吗？”
“人走了再去？”林尚贤嘴角扯出一丝冷笑来，“人走了，你老大不得跟着一起去逍遥快活，哪里还见的着人影？”
“那他屋里有人，我总不能半道上插进去瑟，你又不是晓不得老大的脾气。”康家闵听着有些不耐烦，继续换了个姿势。
“那你去门口等到起啊！女儿要交学费的嘛！”看丈夫依旧瘫在床上，林尚贤火气越来越大。
“我不去！”康家闵扯过被子往身上一盖，“蹲人家门口像什么样子！”
“真是窝囊！”林尚贤忍不住骂道，“你一天到晚往死里做，到头了自己的工钱都不敢去拿！一家子跟着你喝西北风，早晚要饿死！”
康家闵把被子往头上一蒙，工地上的重活本就压地他喘不上气，他不想再听妻子的抱怨，林尚贤气得又骂了几句，又回头把正在画画的女儿拉到一边，压低了音量道：“晓雪，你去二楼找你大伯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