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我骨头缝里尖叫。
那不是普通的风啸,是尖利的、冰冷的铁锉,刮过嶙峋的岩石,也刮过我单薄的身体,钻进我每一个关节的缝隙,发出令人牙酸的锐响。我像一片被狂风撕下来的枯叶,从鹰愁崖陡峭得令人绝望的石壁上坠落下去。失重的感觉先是猛地掏空了我的五脏六腑,随即,无边无际的恐惧才如同冰冷的潮水,轰然灌顶,瞬间淹没了我。
“呃——!”
一声短促的惊叫卡在我喉咙里,被下坠的疾风狠狠堵了回去。我徒劳地挥舞着瘦弱的胳膊,指尖划过粗糙冰冷的岩壁,除了留下几道带血的刮痕,什么也抓不住。身下,嶙峋狰狞的山石如同无数向上刺出的獠牙,正张开冰冷的口,等着将我彻底吞噬。碎石被我下坠的身体蹭落,噼里啪啦地砸在更下方的岩石上,爆裂开来,扬起一蓬蓬细小的烟尘,像一场提前为我绽放的、沉默而残酷的死亡礼花。
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又仿佛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在极致的眩晕和冰冷恐惧的间隙,我被风逼得几乎睁不开的眼底,骤然撞入了一幅画面——就在我身侧飞掠而过的、布满岁月刻痕的赭红色崖壁上,几道深深的刻痕勾勒出一只巨大无比的眼睛!
线条粗犷,带着远古的蛮荒气息。那眼睛是竖着的,狭长而冰冷,瞳孔的位置被岁月风蚀成一个深邃的孔洞。它就那么突兀地镶嵌在岩石里,以一种非人的、漠然的姿态,冷冷地俯视着正坠向死亡深渊的我。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我的皮肉,直刺灵魂深处,冻结了我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
渺小,无边无际的渺小感攫住了我。在这只亘古存在的巨眼注视下,我短暂而贫瘠的生命,如同崖下爆开的碎石烟尘,转瞬即逝。
就在这时,一股巨大的、野蛮的力量猛地从侧面狠狠撞上了我!
“抓住了!”
一声嘶哑的吼叫如同炸雷,撕裂了呼啸的风声。
是爹!
爹那张被山风和愁苦刻满沟壑的脸,此刻因极度的紧张和用力而扭曲变形,额角青筋暴起如同蚯蚓。他半个身子都探出了崖边一块勉强能立足的凸岩,一只粗糙如同老树皮的大手,死死攥住了我在空中胡乱挥舞的胳膊!指甲瞬间深深掐进我细瘦的皮肉里,带来一阵钻心的剧痛。
就是这剧痛,让我几乎涣散的意识猛地一激灵。
“爹——!”一声带着哭腔的嘶喊终于冲破了我的喉咙。
“撑住!撑住啊生娃!”爹的声音在打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沫子。他另一只骨节粗大的手也拼命探下来,试图去够我的身体。嶙峋的岩石边缘狠狠硌着他的腰腹,每一次发力,都让他的身体在危险的边缘剧烈晃动,碎石簌簌滚落。
我感觉自己那条被爹攥住的胳膊,骨头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被硬生生扯断。爹粗糙手掌的温度,透过冰冷的恐惧传递过来,成了这万丈深渊之上,唯一的、滚烫的锚点。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双脚在陡峭湿滑的岩壁上疯狂地蹬踹,试图找到一个哪怕最微小的着力点。鞋底在冰冷的岩石上徒劳地摩擦,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蹬住!别慌!脚!找地方!”爹的声音断断续续,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却像锤子一样敲打着我濒临崩溃的神经。
终于,脚尖似乎蹭到了一小块微凸的石头!我不管不顾,用尽吃奶的力气将身体的重心猛地向上一提!
“呃啊——!”爹发出一声混合着痛苦和狂喜的闷吼。借着我这微不足道的一蹬之力,他全身的肌肉爆发出最后的狂猛力量,双臂肌肉虬结贲张,猛地向上狠命一提!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瞬间脱离了那可怕的虚空吸力,整个人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猛地甩了上去!天旋地转,坚硬冰冷的岩石重重撞在我的胸口、脸颊、膝盖,撞得我眼前发黑,痛得几乎昏厥。我像一袋破败的谷子,被爹连拖带拽,终于彻底脱离了那吞噬一切的崖口,重重摔在鹰愁崖顶那块不大的、相对平缓的岩石平台上。
冰冷的岩石紧贴着我的身体,坚硬而真实。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四肢百骸。我瘫在冰冷的岩石上,身体筛糠般抖得不成样子,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嗬嗬”声,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和山岩的土腥气。视线模糊一片,只能看到爹同样瘫倒在旁边,胸膛剧烈起伏,发出拉风箱般粗重的喘息,那张刻满风霜的脸此刻惨白如纸,汗水小溪般淌下,混着刮蹭出的血痕。
“娃……娃啊……”爹的手颤抖着伸过来,摸索着,最终落在我冰冷的手腕上,死死攥住。那力道大得惊人,像是要把我的骨头捏碎,又像是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活……活着就好……”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和后怕。
我想回应,想喊一声爹,但喉咙里堵满了冰冷的恐惧和翻涌的血腥气,只发出一串破碎的、不成调的呜咽。眼泪混着脸上被岩石刮破渗出的血水,蜿蜒而下,流进嘴里,又咸又腥,带着死亡深渊的冰冷味道。我蜷缩起身体,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拼命汲取着身下岩石的坚硬触感,那是活着的证明。
风,还在头顶的崖口呼啸盘旋,发出不甘的呜咽,如同索命的鬼魂在徘徊。
回家的路,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爹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崎岖陡峭的山道上跋涉。我伏在爹宽厚却单薄的背上,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脊背上凸起的每一节骨头的形状,还有那被汗水彻底浸透、紧贴在他身上的粗布褂子传来的湿热。爹的呼吸沉重得像拉破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每一次呼出都带着滚烫的气息喷在我颈后。
我自己的胸腔里则像塞进了一团烧红的炭,每一次呼吸都引发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喉咙深处腥甜的铁锈味越来越浓,我忍不住用袖子去捂嘴,再摊开时,灰黑的袖口上赫然洇开了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咳咳……咳……”压抑不住的咳嗽声在寂静的山道上显得格外清晰刺耳,每一声都让爹本就沉重的脚步微微一滞。
“忍忍,生娃,快到家了……”爹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喘息,更像是在安慰他自己。
终于,那座被贫瘠大山死死箍在褶皱里的小山村——黑石峪,出现在视野下方。它匍匐在几座光秃秃、灰黄色巨大山崖的夹缝之中,如同被随意丢弃在巨人脚边的破布口袋。几十户用土坯和碎石垒成的低矮房屋,毫无生气地趴伏着。屋顶大多是用枯黄的茅草和泥浆勉强糊住,在常年累月的风霜剥蚀下,露出下面同样枯槁的椽子骨架,像一具具风干的残骸。
村子周围所谓的田地,不过是陡峭山坡上勉强开垦出来的几道窄窄的梯田,像巨人身上丑陋的伤疤。土地是贫瘠的灰黄色,稀稀拉拉点缀着些蔫头耷脑的、同样灰扑扑的庄稼,大部分地方裸露着砂石。一道浑浊不堪、水量细小的溪流,有气无力地从村边蜿蜒而过,水面上漂浮着枯枝败叶和可疑的泡沫,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腥臊气。
阳光惨白,没有温度,冷冷地照着这片被大山压得喘不过气的土地。没有绿意,没有生气,只有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灰黄和嶙峋的坚硬。几只同样瘦骨嶙峋的乌鸦在村子上空盘旋,发出“嘎——嘎——”的聒噪叫声,更添了几分不祥的死寂。
推开自家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破旧院门,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药味混合着苦涩的柴烟气息扑面而来,几乎让我再次窒息。昏暗的土坯房里,娘正佝偻着腰,在一个用三块石头垒成的简陋灶台前忙活。灶膛里的火苗微弱地舔舐着黑黢黢的锅底,锅里翻滚着浑浊的、散发刺鼻气味的药汁。她的脸色比锅底的灰烬好不了多少,眼窝深陷,布满了血丝和绝望的疲惫。
“娃!我的娃!”一看到被爹背进来的我,尤其是我脸上、手臂上被岩石刮出的血痕和惨白的脸色,娘手中的柴火“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扑了过来。那双粗糙的手颤抖着,想碰又不敢碰我脸上的伤,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滚落,砸在冰冷的泥土地上,化出了一个个深色的圆点。“老天爷啊……你这是要我的命啊……”
“没事了……娘……”我想安慰娘,刚开口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更多的血沫呛了出来。
“快!放炕上!”娘手忙脚乱地帮着爹把我放到土炕上。炕上只铺着一层薄薄的、硬邦邦的草席,硌得骨头生疼。
爹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和泥,喘着粗气,脚步踉跄地冲出屋门:“我去请老秦头!”老秦头是黑石峪唯一的村医,住在村西头。
屋子里只剩下娘和我。浓烈的药味,娘压抑的啜泣,还有我自己胸腔里如同破风箱般拉动的呼吸声,交织成一张沉重绝望的网,笼罩着这间四壁透风、家徒四壁的土屋。灶膛里的火苗奄奄一息,映在土墙上,像一只垂死挣扎的野兽投下的影子。
时间在煎熬中一分一秒地爬行。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终于传来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爹几乎是半拖半架着一个同样干瘦佝偻的老头走了进来。正是村医老秦头。他背着一个磨得油光发亮的破旧药箱,身上散发着一股混合着草药和汗馊的复杂气味。
老秦头浑浊的眼睛扫了一眼炕上蜷缩着的我,又看了看地上那摊尚未干涸的暗红血沫,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他没说话,只是重重叹了口气,在炕沿坐下,伸出三根枯树枝般、指甲缝里嵌满黑泥的手指,搭在了我瘦得只剩一层皮包骨的手腕上。
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娘停止了啜泣,紧张得几乎忘了呼吸,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老秦头的手指。爹站在一旁,双手无意识地搓着裤缝,额头上刚刚擦干的汗水又密密地渗了出来。灶膛里最后一点火星挣扎了一下,彻底熄灭,屋子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源也消失了,只剩下从破窗棂透进来的、惨淡的天光。
老秦头的手指在我细弱得几乎摸不到的脉搏上停留了很久。他的眉头越皱越紧,脸上的皱纹仿佛刀刻般深刻。搭完脉,他又凑近看了看我的脸色和舌苔,翻开我的眼皮瞧了瞧,最后,目光落在了墙角那个空空如也、落满灰尘的粗陶药罐上。
他收回手,沉默地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并不存在的尘土。然后,他缓缓地、极其沉重地摇了摇头,动作幅度不大,却像一把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了爹和娘的心口。
“唉……”老秦头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长河,桂芬……不是老汉我见死不救。这娃……脉象虚浮得跟游丝似的,肺气弱得都快摸不着了,底子……早就掏空了。”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丝不忍,避开了爹娘瞬间灰败绝望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个空药罐上。
“药罐子空了,”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更低,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命数……怕也是到头了。该想的法子都想过了,该用的土方子也都用尽了。这鹰愁崖……阎王殿前走一遭,寒气入骨,惊了魂魄……唉,准备准备吧……怕是……熬不过这个冬了。”
最后一个字落下,如同给我判了死刑。
娘身体猛地一晃,像被抽掉了脊梁骨,直直地向后倒去。爹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才没让她摔在地上。她瘫在爹怀里,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濒死的鱼,大张着嘴,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有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打湿了爹胸前破旧的衣襟。
爹抱着娘,这个一辈子在大山里挣扎求存、脊梁从未弯过的汉子,此刻也佝偻了下去,脸上是死灰般的绝望,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屋子里只剩下娘压抑到极致后爆发出的、撕心裂肺却又无声的恸哭,像钝刀子割着人心。
我躺在冰冷的炕上,老秦头的话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耳朵,钉进我的脑海。
“药罐子空了……命数到头了……熬不过这个冬……”
我感觉身体更冷了,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冷,比鹰愁崖上刮骨的寒风还要刺骨。视线又开始模糊,土屋低矮乌黑的屋顶在眼前旋转、扭曲。喉咙里腥甜的铁锈味更浓了,我忍不住侧过头,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暗红的血沫星星点点溅落在灰扑扑的草席上,像……像早春时节,艰难地开在冰冷崖缝里那些无人欣赏的、细小的、倔强的野花。
原来,死亡的颜色是这样的。我模糊地想,并不全是黑暗,还有这挣扎着开放的一点暗红。
就在这时,院门“哐当”一声被粗暴地踹开,带着一股山野少年特有的蛮横气息。一个粗壮的身影堵在了光线昏暗的门口。
是表哥石虎。他比我大了两岁,个头却几乎赶得上成年男人,肩膀宽阔,粗手大脚,一张方脸上嵌着一双总带着几分戾气和蛮横的小眼睛。他刚在外面野完,身上沾着泥巴和草屑,带着一股汗酸味和土腥气。
“嚎丧呢?老远就听见了!”石虎不耐烦地吼了一嗓子,声音粗嘎,震得屋顶的灰都簌簌往下掉。他大咧咧地迈进门槛,目光扫过瘫在爹怀里无声痛哭的娘,掠过一脸死灰、抱着娘浑身发抖的爹,最后落在炕上蜷缩着、嘴角还带着血迹的我身上。
石虎的小眼睛里非但没有丝毫担忧,反而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和烦躁,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碍眼的东西。“又是这个病秧子!”他撇了撇嘴,毫不客气地走到灶台边,一把掀开那个盖着半块破木板的、充当锅盖的东西。
锅里是中午剩下的几个黑乎乎的、掺了大量野菜和麸皮的窝头,早已冰冷梆硬。
石虎眼睛一亮,伸手就抓起其中最大、看起来相对“饱满”的一个。他根本不在意屋里凝滞绝望的气氛,也不在意我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甚至没多看地上那摊刺目的血沫一眼。他自顾自地狠狠咬了一大口冰冷的窝头,粗糙地咀嚼着,含糊不清地对着炕的方向嚷嚷:
“咳血了?啧,晦气东西!早死早投胎,省得拖累人!占着茅坑不拉屎,粮食都糟蹋了!”唾沫星子随着他刻薄的话语飞溅。
他一边嚼着,一边又伸手去抓另一个窝头,嘴里还嘟囔着:“这半块馍,归我了!吃了也是白吃,浪费!”
这话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刺进了娘麻木的神经。她猛地从爹的怀里挣脱出来,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兽,踉跄着扑向石虎,声音尖利得变了调:“放下!那是给生娃留的!你个没良心的畜生!他还是你表弟啊!”
石虎没想到一向逆来顺受的舅妈会突然爆发,猝不及防被推了个趔趄,手里的半个窝头差点掉地上。他站稳身形,脸上戾气更盛,非但不惧,反而梗着脖子顶撞:“表弟?我呸!谁家表弟是个走两步就喘、三天两头咳血的药罐子?就是个讨债鬼!丧门星!克死自己不够,还想克死谁?”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炕上气息奄奄的我,又用力咬了一大口抢来的窝头,仿佛在咀嚼着某种胜利的快感。
“你……你……”娘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石虎,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骂不出来了,只剩下汹涌的、屈辱的泪水。爹死死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额头上青筋跳动,胸膛剧烈起伏,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石虎,像要喷出火来。但他最终,只是颓然地松开了拳头,肩膀垮塌下去,仿佛被这无穷无尽的贫瘠和绝望彻底压垮了脊梁。他默默地走过去,扶住摇摇欲坠、几近崩溃的娘,把她紧紧揽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挡住石虎那充满恶意的目光。
绝望的沉默再次笼罩了小屋,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石虎那粗鲁的咀嚼声,成了这死寂里唯一的、令人作呕的背景音。
我躺在冰冷的炕上,石虎那一声声“药罐子”、“晦气东西”、“早死早投胎”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进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我闭着眼,身体因为剧烈的咳嗽和极致的屈辱而微微抽搐。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的剧痛,喉咙里翻涌的血腥味浓得化不开。我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自己血液的咸腥和铁锈味,混合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绝望。
我不想睁眼,不想再看到石虎那张充满鄙夷的脸,不想看到爹娘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和无力。黑暗包裹着我,像冰冷的裹尸布。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黑暗里,就在我意识模糊的边缘,一个细微的、几乎被忽略的动静,像一根极细的丝线,颤巍巍地牵动了我麻木的神经。
是墙角!
靠近冰冷土炕根部的墙角,那里有一道深深的、被老鼠啃噬出来的裂缝。就在那黑暗的缝隙口,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极其轻微地蠕动。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将眼珠转动过去。
模糊的视线艰难地聚焦。
我看到了一只蜥蜴。
一只灰扑扑的、只有我拇指长短的沙蜥。它正小心翼翼地从那道墙缝里探出半个小小的、三角脑袋。两只漆黑的小眼睛,如同最微小的墨点,警惕地转动着,打量着外面这个充满恶意和绝望的世界。
它似乎察觉到了屋里的动静和压抑的气氛,显得十分不安。细小的爪子扒着墙缝边缘粗糙的土粒,身体紧绷着,随时准备缩回那黑暗的缝隙深处。
它的动作是那么轻微,那么谨慎,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难以察觉。然而,就在我捕捉到它存在的那一瞬间,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感觉攫住了我。
那是一种极其渺小的、卑微的生命力。
它和我一样,在这贫瘠、坚硬、充满恶意的夹缝里挣扎求存。它害怕着,警惕着,却依然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呼吸着,存在着。
我的目光,死死地、贪婪地黏在那小小的、灰扑扑的身影上。胸腔里翻江倒海的剧痛和喉咙里浓重的血腥味似乎都短暂地离我远去了。我全部的注意力,都凝聚在那只脆弱又顽强的小蜥蜴身上。
它还在动。它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将整个身体从墙缝里挪了出来。细长的尾巴拖在身后,微微颤抖着。它贴着冰冷的地面,以最小的幅度,最谨慎的姿态,向着离墙缝不远处的、一点几乎看不见的面包屑碎渣爬去。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每一次停顿都伴随着警惕的左右张望。
卑微,却如此顽强。
我看着它,看着它最终够到了那点微不足道的食物碎屑,用细小的舌头飞快地卷了进去。然后,它没有立刻返回安全的墙缝,反而停留了片刻,小小的身体贴在冰冷的地面上,似乎在感受着什么,又似乎在积蓄着力量。
一种难以名状的酸楚和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暖流,极其矛盾地交织在我冰冷绝望的心底。那感觉太过微弱,像寒夜荒野里一粒随时会被吹灭的星火,却又是此刻无边黑暗中,唯一能被我抓住的、活着的证明。
我不再看石虎,不再看爹娘绝望的脸。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墙角那只在冰冷缝隙里,为了一点残渣奋力挪动的、小小的灰影。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粗鲁的脚步声和院门被摔上的巨响传来。石虎骂骂咧咧地走了,大概是觉得这屋里晦气太重,连剩下的半个窝头也没兴趣再拿。
屋里的绝望似乎凝固成了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娘在爹怀里无声地颤抖,眼泪似乎已经流干了。爹抱着娘,目光呆滞地望着门外惨淡的天光,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依旧维持着蜷缩的姿势,视线固执地停留在墙角。那只小沙蜥已经不见了踪影,只留下那道幽深的裂缝。但方才那卑微又倔强的画面,却像烙铁一样印在了我的眼底深处。
几天后,一个同样灰蒙蒙的清晨,死寂终于被彻底打破。
院子里挤满了人,却不是来探望的。族里几个辈分高的老人,还有村长那张同样被风霜刻满的脸,都带着一种沉重的、不容置疑的表情。几头同样瘦骨嶙峋、毛色枯槁的骆驼被拴在院外的枯树上,不耐烦地甩着尾巴,打着响鼻,喷出团团白气。它们背上已经捆扎好了少得可怜的家当:几卷破旧的铺盖,几个装着锅碗瓢盆和最后一点粮食的筐篓,一口黑黢黢的铁锅……这就是这个家所有的积累。
迁徙。一个比死亡好不了多少的判决。山里实在活不下去了,连草根树皮都快要被啃光。上面传下话来,说西北更深处,靠近大漠边缘的地方,或许还有一线飘渺的生机。
“长河,桂芬,收拾好了就动身吧。”村长背着手,声音低沉,“山神爷……不赏饭了。沙窝子里……兴许还能讨条活路。”
爹佝偻着背,沉默地将最后一点杂物塞进骆驼背上的筐里。他动作很慢,每一次弯腰都显得异常沉重。娘红肿着眼睛,抱着一个同样空了大半的粗布包袱,里面大概是她仅存的几件衣物,还有那个空空如也、象征着我生命正在流逝的粗陶药罐。她茫然地看着这个住了半辈子的、破败不堪的土屋,眼神空洞,仿佛灵魂早已被抽离。
我被爹搀扶着,艰难地挪到院子里。我裹在一件过于宽大、打着层层补丁的破棉袄里,依旧瘦小得像个影子。每走一步,脚下虚浮,胸口都闷闷地发痛。清晨凛冽的山风刀子般刮过我毫无血色的脸颊。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困了我短短生命全部记忆的地方:低矮的土屋,光秃秃的院子,远处灰黄色、如同巨大牢笼般的山崖。目光扫过墙角那道熟悉的裂缝——几天前那只小沙蜥出现的地方。现在那里空荡荡的,只有冰冷的土粒。
就在我准备收回目光的瞬间,一个小小的、灰扑扑的东西在裂缝边缘一闪而过!是尾巴尖!那只沙蜥!
它似乎被外面嘈杂的人声和骆驼的响鼻惊扰,飞快地缩回了黑暗的缝隙深处,消失不见。
我的心,莫名地揪了一下。那是一种同病相怜的、被遗弃在无边荒凉中的孤寂。
“走了!”爹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
我被爹半抱半扶地弄上了一头看起来相对温顺些的母骆驼。骆驼背上的鞍鞯硌得我生疼,浓重的牲口味直冲鼻腔。我下意识地抱紧了骆驼那瘦骨嶙峋、却温热的脖颈,仿佛那是此刻唯一的依靠。
娘也被扶上了另一头骆驼。她依旧抱着那个包袱,抱着那个空药罐,眼神空洞地望着越来越远的黑石峪。爹牵着骆驼的缰绳,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最前面,他的背影在清晨稀薄的雾气中,显得格外单薄而佝偻,像一张被风扯紧的、随时可能破裂的旧弓。
队伍缓缓移动,离开了这个被大山诅咒的村庄。车轮和骆驼蹄子碾过干硬的土地,扬起黄蒙蒙的、呛人的尘土,像一道绝望的烟瘴,模糊了来路,也遮蔽了前方未知的、更加严酷的远方。
我趴在骆驼背上,随着骆驼的步履而颠簸。每一次颠簸都震得我脆弱的胸腔一阵闷痛。我忍不住回头,视线穿过弥漫的黄色烟尘,望向那道越来越远的、熟悉的墙缝。
风卷着沙砾,抽打在脸上,生疼。
我慢慢低下头,把脸埋进骆驼脖颈间粗糙的毛发里,遮挡着风沙,也遮挡住自己眼中那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茫然。在无人看见的衣襟深处,我冰凉的手指,悄悄攥紧了临行前从墙角裂缝边捡起的一小块东西——一小截灰白色的、极其细小的、不知名小兽的尾椎骨。
坚硬,冰冷,带着荒漠深处最原始的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