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故园无此声

1

谭默醒来时,天还没亮。

窗外是灰蒙蒙的晨光,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只麻雀在煤堆上跳来跳去。他翻了个身,听见隔壁传来塑料板掰开的“咔咔”声——奶奶又在数药片。

这声音他听了十年。从小学到大学,每次回家,奶奶的药总是比上一次更多。

他躺在床上没动,听着药丸滚进搪瓷碗的轻响,然后是奶奶的咳嗽声,干哑得像老树皮摩擦。过了一会儿,厨房里传来开火的动静,砂锅“咚”的一声搁在灶台上,接着是水龙头哗啦啦的流水声。

中药的味道很快飘了过来,苦得发涩。

谭默终于起身,套上毛衣,推开房门。厨房的灯亮着,奶奶佝偻着背站在灶台前,手里捏着一把干枯的草药往砂锅里丢。水开了,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蒸汽在玻璃窗上凝成一片模糊的白雾。

“醒了?”奶奶头也不回地问。

“嗯。”谭默应了一声,走到电视柜前,拉开第三格抽屉。里面堆满了药盒——降压药、丹参片、速效救心丸,还有那瓶甘草片。他拧开瓶盖,倒出两粒放在桌上。

奶奶咳嗽了几声,伸手去拿。她的指甲缝里嵌着褐色的药渍,手背上的青筋像干裂的树皮。谭默记得小时候她也是这样,在他发烧时掰开药片塞进他嘴里,苦得他直皱眉。那时候他觉得奶奶心硬,不像别人的奶奶那样温柔。

可现在,他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却涌上一股说不清的滋味。

2

“你爸昨天打电话了。”奶奶突然说。

谭默没吭声。他知道父亲在BJ打工,一年回来两次,每次待不到一周就走。上次回来,他喝醉了,坐在沙发上叹气,说工地的活越来越难干。奶奶当时没说话,只是把药盒重重地塞进抽屉,“砰”的一声。

“他说让你到了学校记得打电话。”奶奶又说,声音很淡,像是随口一提。

谭默点点头,走到窗边。院子里堆着昨晚的积雪,白得刺眼。角落里立着几棵枯死的野蒿,风一吹,干枯的茎秆轻轻摇晃。

小时候,那里种过一株月季。奶奶每天浇水,花开的时候,她会摘几朵插在桌上的玻璃瓶里。后来月季死了,奶奶也没再种别的。

“药好了。”奶奶说,用抹布垫着端起砂锅,倒出一碗黑褐色的汤汁。她吹了吹,喝了一口,眉头都没皱一下。

谭默看着她,突然想起去年冬天奶奶住院时的样子。那时候她躺在病床上,手背上插着输液管,监护仪上的绿线一跳一跳的。医生指着胸片说:“这片阴影,得好好调养。”

父亲站在旁边,搓着手,半天才憋出一句:“妈,药费你别操心。”

奶奶只是“嗯”了一声,闭上眼睛。

3

中午,母亲从菜市场回来,手里拎着一袋卤肉。

“小默,明天几点的车?”她一边换鞋一边问。

“下午两点。”谭默说。

母亲点点头,把卤肉放进冰箱,又拿出几个苹果塞进他的书包。“路上吃,”她说,“别饿着。”

奶奶坐在藤椅上,手里织着毛线。那是条围巾,灰色的,针脚很密。谭默不知道她是织给谁的——父亲常年在外用不上,他自己也从没戴过奶奶织的东西。

“你爸年轻时可不怕冷,”奶奶突然说,“大冬天就穿件单衣,还在外面跑。”

谭默没接话。他知道奶奶又在回忆过去,那些他从未见过的日子——父亲还是个少年,奶奶的头发还没白,家里的月季还开着花。

母亲在厨房切菜,刀落在案板上的声音很响。

“你爸说,让你到了给他发个消息。”奶奶又说。

谭默“嗯”了一声,低头玩手机。屏幕上是曹佳的朋友圈,她晒了张自拍,背景是学校的图书馆。他点了个赞,又取消,最后把手机塞回口袋。

4

晚饭是饺子。母亲包了三种馅——韭菜鸡蛋、猪肉大葱,还有一枚包了硬币的,说是谁吃到谁就有好运。

奶奶吃了五个就放下筷子。父亲打来视频电话,屏幕里的他穿着工装,背景是嘈杂的工地。

“妈,你咳嗽好点没?”他问,声音被机器的轰鸣声盖过一半。

奶奶凑近屏幕看了看,说:“好多了。”

父亲又叮嘱谭默路上小心,到了记得报平安。谭默点头,嘴里含着半个饺子,突然咬到一个硬物——是那枚硬币。

“好运啊!”母亲笑着说。

奶奶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把面前的醋碟往他这边推了推。

5

第二天,谭默收拾行李时,在床底下发现一个铁盒。里面装着些零碎的东西——褪色的糖纸、生锈的钥匙,还有一本小学作文本。

他翻开本子,发现有一页被撕掉了,只剩下锯齿状的边缘。那是他唯一一次写《我的奶奶》,被老师批评“感情不够真实”。

现在想来,或许是因为他当时满心怨恨,写不出温情的话。

铁盒底下压着一张照片,已经泛黄。照片里的奶奶还很年轻,怀里抱着年幼的父亲,身后是那株开得正盛的月季。

谭默把照片放回去,合上铁盒,塞回床底。

6

车站人很多。母亲帮他拎着行李,一路叮嘱“到了记得换厚被子”、“别熬夜”。奶奶走得很慢,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跟在后面。

候车室的椅子冰凉。谭默坐下,奶奶从兜里掏出一包冰糖,塞进他手里。

“路上吃。”她说。

谭默攥着糖,点了点头。

广播响起,他的车次开始检票。母亲拍了拍他的肩,奶奶站在原地没动,只是看着他。

排队时,谭默回头看了一眼。母亲在挥手,奶奶的身影在人群中显得很小,花白的头发像一团蓬松的雪。

他忽然想起那碗苦药,想起小时候发烧时奶奶背着他走过的夜路,想起那张被撕掉的作文纸。

火车进站了。谭默摸出口袋里的冰糖,含了一颗在嘴里。甜味慢慢化开,像是某种无声的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