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承风踉跄着扑向母亲,被李大夫一把拽住。“当心埋伏!”李大夫将他护在身后,银针已扣在指间。
“这些人手法利落,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杀手。”李大夫检查着尸体上的伤口,“显然是要你姜家满门的命,你能活下来,或许只是因为出门请医的缘故。”
这时,邻居中年男子郑伯走进来,“风儿,我听到你家有喊叫时,我偷听到为首的歹人说要灭你满门。”
“郑伯,这是为何要对我们家赶尽杀绝?”承风绝望至极。
“不清楚,你赶紧躲起来。”郑伯好言道,“我听到你姐姐瑾儿骂那帮人狗贼……”
承风慌忙起身寻找姐姐,奈何每个角落都没姐姐的身影,只见地上一滩鲜血。他预感这就是姐姐的血。
李大夫望向呆坐在血泊中的承风,“节哀,人死不能复生。当务之急是你尽快离开这里,日后再查杀你全家的幕后黑手。”
承风缓缓起身,泪水从脸颊滑落。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绣鞋,指腹摩挲着鞋面上姐姐亲手绣的并蒂莲。
窗外的雨幕中,那株被风雨摧残的梅树在摇曳,花瓣如血,纷纷扬扬落在地上。这一刻,他终于明白,替祖母请医的寒冬雨夜,带走的不仅是至亲的性命,更将他的人生永远割裂成了两半。
“孩子,逃命要紧,你先去外面避一避,你这一家人的后事就交由我们。”郑伯善意提醒道。
但是仅仅十四岁的少年何去何从?
“郑伯,李大夫,我的一家老小为何被杀?太惨了!难道我不要先报官吗?”承风紧握拳头,痛心疾首。
“傻孩子,若那帮歹人是地方豪强或与官吏勾结,你报官后,指不定你也会被害的。”李大夫见过世面的,“你刚才没听你郑伯说吗,歹人是奉命取你全家性命。孩子,你且安心,我们会报官的。”
“就是。你看看那帮歹人除了杀人,连一件值钱东西也没拿走。”在百姓眼里,值钱的是地契房契,金银首饰之类的,再就是绣成的绣品和粮食。
承风边哭边匆匆检查了一遍——到处一片狼藉。
阿婆和母亲身上不多银饰还在,银簪,银手镯,血迹斑斑,弟弟承明脖颈上同样染着鲜血的银锁也在。
绣房被砸得稀乱,绣品乱七八糟散在地……
“家里除了我姐姐不见了,没少一件东西!”到底还是不谙世事的孩子,边说边哭。
“你要速速离开这,勿忧你家人们的后事。”郑伯好心道。
李大夫沉默片刻后,“孩子,黔山有我一远房亲戚,我写信,你捎过去给他,只要你勤快精明,他会收留你的。”
姜承风含痛拜别,朝家中跪拜,直到额头磕出血丝来,李大夫一把拉起他:“此地不宜久留!”
连夜,李大夫雇了辆马车。让马夫载着姜承风离开江南。
江南的严冬,有一股缠绵悱恻的冷意。
清晨,薄雾如轻纱般笼罩着小镇,远处的黛瓦白墙若隐若现,宛如一幅水墨画卷被晕染开的边角。
屋檐下,垂落的冰棱闪着冷冽的光,在晨光中折射出细碎的光芒,像被冻结的眼泪。石板路上结了薄薄的霜,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仿佛在诉说着严冬的寂寥。街边的老树光秃秃的,虬曲的枝干上挂着几片枯黄的叶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偶尔被风卷落,打着旋儿飘向街角。
小河面上结了一层透明的薄冰,倒映着岸边干枯而萧瑟的芦苇,芦苇细长的茎秆在风中轻轻摇晃,不时扫过冰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河岸边的石阶上,几位妇人裹着厚实的棉袄,缩着脖子,一边呵着白气,一边用木槌捶打着衣服。冰凉的河水浸透了她们的双手,通红的指尖在寒水中时隐时现,却依旧有说有笑,打破了冬日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血腥味里混进药香。她睫毛轻颤,睁开酸涩的眼睛,就见黑发男子正捻着银针悬在她心口三寸。
那柄夺命长剑已不见踪影,伤口处敷着翠色草药,层层纱布浸着金黄药汁。
“醒了?”圣医陆清晏的眉毛动了动,温热的手指稳稳将银针刺入穴位,“能熬过透心剑,倒不枉我这九转续命丹。“
姜承瑾苍白的面颊上仍蒙着层病态的青灰,像是被霜雪浸透的宣纸,透着薄如蝉翼的脆弱,唇纹干裂,唇瓣毫无血色。
可当她眼底忽然漫开一抹奇异的潮红,像是将熄的烛火突然迸出的火星,苍白底色上泛起的病态绯色,如同寒潭表面浮着层将融未融的晚霞,诡谲中又藏着惊心动魄的生机。
陆清晏身后铜炉青烟袅袅,药香混着窗外未散的雨腥,将承瑾拽回人间。
承瑾脑子里呈现出父母亲及弟妹们的惨状。
承明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啊!承雨和承雪,多聪明,多可爱的仨啊,就这么被一帮恶魔杀手无情地屠杀!
承瑾胸口一阵阵绞痛,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陆清晏递来温吞的药碗,清澈见底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怜悯:“你们家就你一人了。”
药香氤氲的帐幔被风掀起一角,她攥着陆圣医递来的茶盏,指尖还残留着汤药的温热。当最后一个字落进耳中时,杯盏坠地的脆响惊散了梁间燕雀。苍白的唇畔还凝着未干的药渍,却比新雪更冷三分,眸中刚燃起的生机如遇寒霜,转瞬凝成死寂的冰渊。
裹着金线绣帕的手指深深陷进锦被,指节泛出青灰。
一旁的药童深知,圣医陆清晏为这将死之人施针调养,这多日才泛起的血色,此刻尽数褪成纸白,只见承瑾冷汗浸透的中衣紧贴脊背,勾勒出嶙峋的肩胛。
承瑾喉间发出破碎的气音,像是濒死的游丝,半响才化作压抑的呜咽,却在胸腔里梗成尖锐的呜咽,怎么也吐不出来。
承瑾突然疯了般扯开腕间绷带,露出尚未愈合的针孔,指甲狠狠抓向结痂的伤口。绣着并蒂莲的裙裾沾满药渣与瓷片,凌乱的发间还垂着陆清晏给她用来安神的香草,却掩不住涣散的瞳孔。泪水无声地滚落,在惨白的面颊划出滚烫的痕迹,最终化作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号,震得窗棂上的冰纹纸簌簌作响,惊破了医庐外经年不化的药香。
“安心养伤,等你能下床了,便知这血海深仇,该向谁讨。”陆清晏淡然道,似微不足道却掷地有声。
——血海深仇,誓死要讨!
——活着,要好好活着,才能为惨死的亲人报仇雪恨!
承风呢?承风当时是不在家中的。
是的,他出去给阿婆请大夫去了……
承瑾咬着唇想着,默念着承风肯定还活着。
药汁入口微苦,却有暖流顺着喉咙淌进空荡荡的胸腔。
承瑾望向眼前的陆清晏,他身着月白锦缎长袍,领口与袖口绣着暗纹药草,墨色长发束于玉冠之中,发尾几缕碎发垂落,更添几分不羁。
“为何救我?”承瑾哽咽道。泪流不止。
“救死扶伤是本能。”陆清晏淡然道。他的剑眉斜飞入鬓,眸若点漆,目光清澈而锐利,既有少年人的锐意,又暗含医者审视病情时的沉稳。
“那群恶魔说是因我绣的一幅《百花争艳》的绣品,而惨遭灭门。”承瑾喃喃道。
“你的绣品《百花争艳》?”陆清晏不解,他鼻梁高挺笔直,薄唇紧抿,带着一丝冷肃。
“那个刺杀我的黑衣人说的。但我的那幅《百花争艳》卖给京城来的客商了的。”承瑾回忆道。
陆清晏沉思,他的肤色因常年采药奔波而染上健康的浅麦色,下颌线条利落分明。
承瑾见不作声的陆清晏,周身萦绕着独特的气质,既有世家公子的温润贵气,又带着悬壶济世的悲悯与执着。
“眼前,先把伤养好。”陆清晏淡然道。
承瑾点点头:“多谢圣医出手相救,小女子无以为报!”
陆清晏扬手示意她无需客气。他初到此镇,让他碰到了,能救岂有不救之理?只是一幅绣品而让全家遭此横祸?
陆清晏边沉思边朝街上走。
街道两旁的店铺,门板上蒙着一层白霜。卖糖炒栗子的老婆婆守着炭炉,火苗在炉中跳跃,却驱不散周身的寒意。她不时用铁钳翻动着锅里的栗子,“哗啦哗啦”的声音混着栗子的香气飘出老远。行人路过,搓着冻僵的手买上一包,滚烫的栗子捂在怀里,暖了手,也暖了心。
茶馆里,竹椅上坐着三三两两的茶客。铜壶里的水在炭炉上“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茶香四溢。老人们围坐在一起,捧着粗瓷茶碗,慢悠悠地抿着热茶,说着家长里短。偶尔有人咳嗽几声,声音在屋内回荡,更显清冷。
暮色渐浓,小镇被笼罩在一片昏黄之中。炊烟从各家各户的烟囱里升起,却被寒风迅速吹散。屋前屋后,挂着的咸鱼腊肉在风中轻轻晃动,散发着咸香的气息。街边的灯笼早早亮起,昏黄的光晕在寒风中摇曳,映着匆匆归家的行人。
夜里,寒气愈发浓重。雪花开始纷纷扬扬地飘落,起初只是零星的几片,而后越下越大,如鹅毛般轻盈地落在青瓦上、石阶上、河面上。整个小镇渐渐被白雪覆盖,静谧得能听见雪花簌簌落地的声音,仿佛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沉睡,只等着春日的暖阳将它唤醒。
深冬的寒风裹挟着细雨,如泣如诉地拍打着窗棂。姜承瑾静静地坐在窗边,望着院子里随风摇曳的草木,思绪又回到了那个噩梦般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