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趟渡船把魏庭轩带回黄河北岸的西纸坊村。
范忠拿走了魏庭轩的救命钱,他兜里的最后两个铜板要留着付船费,一天一夜水米未进,还得不停地赶路,又困又累又饿又冷,此时的魏庭轩,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衣服上沾满了污泥和杂草,头发乱蓬蓬的像个鸡窝,两只大眼睛陷在眼窝里,脸上卷起一层皮,嘴唇皲裂出血口子……尽管如此,在踏上河堤、步入西纸坊的那一刻,他的眼里还有光。
饭馆还在,周静斋走了。
面对魏庭轩狂乱而迷茫的眼神,伙计告诉他:周先生三天前离开的,好像是往济南那边去了。
魏庭轩用尽了最后的一点力气,拖着沉重而又麻木的双腿一步步挪出西纸坊,在本能的驱使下踏上通往范家集的路,此时此刻,他的双眼虽然睁着,但已经看不到任何事物,完全是一副行尸走肉。
出了西纸坊,往东北方向走二三里地有个三岔路口,右边的道路通往范家集,左边的那条朝西北方向延伸,直到地平线的尽头。
路边有几棵高大的树木,光秃秃的树梢上,几只乌鸦冲着魏庭轩发出令人生厌的“呱呱”声。
魏庭轩停住脚步,昂首向上,盯着乌鸦看了半天。
乌鸦叫了一会,往西北方向飞去,魏庭轩的目光被乌鸦带过去,当他的视线触及到天空尽头乌蒙蒙的一片时,眼神瞬间清澈了。
魏庭轩回过头,朝范家集方向眺望了许久、许久,最后默默跪倒在地,磕了三个头,起身拂去膝盖上的尘土,迈着轻快的脚步踏上左边的岔路。
从清晨到日落,不知道走了多少路,魏庭轩终于在一片浓密的灌木丛前停住脚步,借着黯淡的暮色略略分辨下方向,分开枯草和树枝,来到一大一小,两座紧挨着的坟茔前,黑漆的墓碑镌刻着白字:
先考魏士贞公先妣魏刘氏之墓
民国元年四月三日
孝子魏庭轩
魏庭轩双眼含泪,默默将坟头上的枯草清理干净,在墓碑前跪下:“爹,娘,儿子没用,找不到土匪给你们报仇,又不能养活自己,还拖累干娘干爹和小花一起吃苦受穷。”
“跟着干娘,早晚一起饿死,可儿子要是偷偷走了,干娘的脾气您是知道的,肯定会带着小花,要饭都要找到我。”
“儿子想明白了,全家的血海深仇同干娘的恩情一样,来世再报吧。”
魏庭轩连磕三个响头,泪水扑簌簌落下,打湿了膝下的杂草。
哭了几分钟,魏庭轩挪动双膝,朝着范家集的方向遥拜:“干娘,儿子对不起您,您的大恩大德,容我来世报答。”
擦干眼泪,魏庭轩站起身,拍掉沾在膝盖上的杂草和尘土,慢慢解下棉布腰带,在坟茔后边找了棵歪脖枣树,把腰带在树杈上打个活结,搬了块垫脚石站上去,一点点将脖子伸了自己的绞索。
脖子碰触到腰带的瞬间,魏庭轩打了寒颤,身体瞬间僵硬了,呼吸却越发急促。
“呱,呱,呱。”
树梢上不知什么时候又飞来几只乌鸦,居高临下,看着脚下的年轻人准备赴死。
“哈哈哈,又是你们几个。”魏庭轩发出一阵惨笑,“看我活着太苦,怕我走得孤单?”
“谢谢你们,嘿嘿,我等下就不孤单了:爹、娘、大姐小弟都在那边等着我呢。”
一阵冷风袭来,吹落眼角的最后一滴泪水,魏庭轩咬咬牙,默念道:“爹、娘,儿子来了!”
“呱,呱,呱……呱,呱,呱……”
鸦群莫名地狂躁起来。
魏庭轩把仅存的力气运到双脚,正准备蹬出人生的最后一脚。
“当,当,当……”
清脆悦耳的钟声打破了原野的死寂,树梢的乌鸦受了惊吓,“呱呱”叫着振翅高飞,在坟地上空盘旋。
魏庭轩的身形一瞬间僵住了,空洞的眼神望着前面的坟茔,一动也不动。
钟声再度响起,一股强烈的、迅猛的冲动在魏庭轩内心激荡而起,让他对方才的决定感到后怕和厌恶。
魏庭轩握住裤带,慢慢把头缩回,走下垫脚石,在接连不断的钟声里,他轩迅速解下腰带重新绑好,把浑身上下收拾干净利索,捡起包袱,沿着乡间小路,朝西北方向走去。
地平线的尽头,苍茫的暮色下,黑黝黝的村落和树木之上,隐隐约约露出一个白色的尖顶。
两天后,疲惫不堪却神采奕奕的魏庭轩回到范家集,在落日余辉的映照走进了自家小院,一股温馨的感觉瞬间充塞全身。
院门的响动把正在做饭的王二妮引到门口,看到魏庭轩的身影,微微一愣,脸上浮现出发自内心的笑容,“回来了!”
魏庭轩用力点头,“干娘,俺回来了。”
王二妮望魏庭轩身后瞟了几眼,没看到范忠的身影,失望和愤懑一闪而过。
王二妮撩起围裙,给魏庭轩擦掉额头汗珠,温言道:“走了好多路吧,来,坐下歇会,俺给你盛碗地瓜。”
慈祥的养母,温暖的家,刺破了少年坚硬的外壳,他丢掉包袱,抱住王二妮,嚎啕大哭。
王二妮没有出声,只是轻轻拍着他的脊背。
哭声惊醒了酣睡中的小花,懵懵懂懂看了一下,慌忙跑过来,小脑袋凑在中间,小手抱住母亲的腿,跟着哭起来,小小的农家小院,莫名地笼罩在一股悲凉的气氛之中。
小花的抽泣让魏庭轩清醒过来,慌忙抹掉眼泪,这几天的经历简明扼要的讲述了一遍,当然,只说范忠心里难受,出去散心了,也没提自己想寻短见。
原来,魏庭轩在钟声的指引下去了北镇,没想到歪打正着,北镇的鸿文教堂竟然正在帮英国人招募劳工。
听到“鸿文教堂”,王二妮眼前一亮:“老爷太太给教堂捐过好多钱,赵牧师一准还记得你……”
魏庭轩连连点头,“可不是嘛,赵牧师帮忙打了个招呼,体检顺利通过,还留我在教堂歇了一天。”
魏庭轩用夸张而又缓慢的动作掏出5枚银元,递给王二妮,“干娘,这是英国人给的安家费,您收好。赵牧师说,等到威海卫正式入营里,还能再领15块大洋呢!”
“真的,真的给这么多钱啊?”
王二妮喜出望外,可很快又满脸疑虑:“给这么高工钱,怕不是好活吧?”
魏庭轩忙道:“干娘,别人您信不过,赵牧师还会说假话?他同俺说的清清楚楚,那些活计对俺中国人算不上个啥。再说,干活地点离前线老远的,枪子打不到,炮弹炸不着的。”
牧师赵诚在滨州传教多年,经常到魏府做客,他的人品王二妮自然是信得过。
魏庭轩等王二妮收好银元,喜滋滋地说道:“干娘,赵牧师说还得十天半个月才能把人招满,让俺先回家等信。”
王二妮流下喜悦的眼泪,“太好了,太好了,俺们在家好好歇歇,养养身子。”
魏庭轩见干娘情绪不错,轻轻咳嗽两下,试探着说道:“干娘,干爹这些年也不容易——”
王二妮顿时气往上涌,“哪个容易?你说,他干的那叫人事吗?”
“干娘!”魏庭轩攥住王二妮的手,“干爹纵有千般不是,可都是俺的救命恩人,是您的丈夫,是花儿和俺的爹。”
“干爹气昏了头,跑掉了,可他那身子,干不了活,在外面没活路的,他要是再回来,您还得收留,总不能真的让他在外头饿死冻死。”
小花似懂非懂,忽闪着大眼睛看着妈妈,“娘,俺不要做没爹的孩子。”
王二妮摸了摸闺女的小脑袋,轻声说道:“俺花儿有爹,你爹叫范忠,村里谁不知道?”
魏庭轩见干娘没有激烈反对,接着说道:“干爹回来,就让他养着。不过,钱可不能让他沾手。”
“俺在合同上留的是您的名字,仁记公司把俺的工资汇到招工局,只有您去支取才行,其他人去不会给的。”
“俺在那边,每个月给您写封信,和俺攒的钱一起,都寄到招工局,您每个月带花儿去领钱,顺便逛逛青岛,信拿到鸿文教堂,请赵牧师念给您听。”
“好,好。”王二妮欣慰地看着魏庭轩,“少爷真的长大喽,事情安排的妥妥当当,跟当年老爷处事的做派一模一样。”
王二妮脸色骤变,惊道:“还没去给老爷太太上坟呢!你这背井离乡的,他们在那边该多担心啊!”
魏庭轩安慰道:“我回来的路上,顺道过去和爹娘说过。”
“记得就好,记得就好。”王二妮点点头,“你放心,逢年过节,俺带花儿过去,多烧纸钱,保证老爷太太在那边不缺钱花。”
魏庭轩点点头,笑眯眯看着小花:“花儿,咱们有钱了,想不想吃饺子啊?”
“想,想,俺要吃娘包的肉饺子。”
王二妮起身解下围裙,“俺去割肉,你俩去捡点柴禾。”
“噢,晚上有饺子吃喽,吃饺子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