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绝境

万俟浠遥站在医院走廊尽头,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消毒水的气味像一把钝刀在鼻腔里拉锯,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混着护士鞋跟叩击地面的脆响,将凌晨三点切割得支离破碎。

“患者家属来签字。”主治医生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在泛黄的住院缴费单上停留片刻,“再拖下去...”

“我知道。“万俟浠遥攥紧书包带,指节泛白。她的书包里装着三套校服、半块冷硬的面包,还有今天刚发的第三次模拟考试卷——总分556分,足够上本省最好的一所师范大学。但此刻这些数字在缴费单的金额面前,像被揉碎的彩色糖纸。

回到病房时,陈姨正用枯瘦的手指摩挲着褪色的工牌。暗红色的“保洁”二字在月光下泛着幽光,万俟浠遥突然想起十二年前那个暴雨夜,浑身湿透的女人把她从孤儿院铁栅栏外抱起来时,工牌上的水痕也是这样的形状。

“浠遥啊...”陈姨的声音像被风吹散的棉絮,“别再抽骨髓了,浪费钱。”

“您睡会儿吧。“万俟浠遥低头整理输液管,输液袋里的药水倒映着她十七岁的脸,眼下的青黑像是被人狠狠抹了道炭笔。

凌晨五点,监护仪突然发出尖锐的警报。万俟浠遥从课桌般窄小的陪护床上弹起来时,陈姨的手已经凉了。她僵硬地站在抢救室门口,听见自己心脏撞击肋骨的声音,比护士们慌乱的脚步声还要清晰。

太平间的白炽灯亮得刺眼。林晚星机械地填写死亡证明,突然发现陈姨的本名栏是空的。这么多年来,她只知道这个把她从雨里捡回来的女人姓陈,在三中做了二十年保洁。

陈姨的病是从万俟浠遥上高二的那一年开始的,陈姨做保洁没有什么积蓄,万俟浠遥就主动向学校申请取消晚自习,白天在学校上课,晚上去打工挣钱,周末有空也是如此。万俟浠遥不是一个善于沟通交际的人,生性害羞敏感的她也愿意厚下脸皮来发传单,做陪聊陪诊,甚至于还想过去夜店做陪酒小姐。只要有钱,她什么工作都去做,为了报答陈姨的养育之恩,再苦再累也值得。

可是天不遂人愿,陈姨的病一直没有好转,反而情况不断恶化。万俟浠遥已经将她送到了市里最好最大的医院了,主治医生还是摇头,说着:“太晚了,一切都来的太晚了,如果早点发现或许还会有一丝转机。现在我们只能保证她暂时活着,完全治好的可能性不大。”

……

“亲属签字。”工作人员递来笔,将万俟浠遥的思绪拉回现实。万俟浠遥的笔尖在“与患者关系”处悬停许久,最后颤抖着写下“养女”两个字。墨水滴在纸上,晕染成浑浊的泪。

出殡那天,万俟浠遥在陈姨枕头下发现个铁盒。里面整整齐齐叠着三中的工资条、她从小到大的奖状,还有张泛黄的领养证明——日期是她七岁生日那天。

“陈桂芳,1965年3月...”万俟浠遥轻声念着,忽然发现领养证明上父亲那一栏签着“林…”,尽管名字已经模糊不清了,但她知道这正是她户口簿上“已故父亲”的名字。

高考前三天,万俟浠遥收到了法院传票。那个自称是她生父的男人要求继承陈姨的遗产——一套老城区的破房子,和十五万债务。

“你以为陈桂芳为什么捡你?”男人在法院外堵住她,啤酒肚顶着劣质西装,“她儿子死得早,就想养个讨债鬼给她儿子还债!”

万俟浠遥攥着陈姨留下的工牌后退,直到后腰抵上锈迹斑斑的消防栓。她突然想起陈姨总爱哼的那首歌,沙哑的嗓音在深夜的洗衣房里格外清晰:“月光光呀照地堂呀……”

高考当天,万俟浠遥在考场外呕吐不止。监考老师看着她苍白的脸,允许她趴在桌上休息。她却在数学卷的最后一道大题旁边,用2B铅笔歪歪扭扭画了个笑脸。

查分那天,暴雨倾盆。万俟浠遥站在三中传达室门口,雨水顺着伞骨滴在脚边的准考证上。“怎么回事儿?本科线都没过,你平时不该是这个水平的”班主任的声音混着雷声传来,“考虑考虑复读吧...”

她转身冲进雨幕,万俟浠遥疯了似地逃离了教务室,操场的树木花草被瓢泼的大雨模糊了,也模糊了她的哭声。她无法忍受自己的高考失败,更无法忍受自己至亲至爱的死亡与背叛,听见自己的声音被雨声和雷声完全掩盖,她才发觉自己是多么的渺小,多么的无力。

凌晨两点,林晚星站在长江大桥的观景台上。潮湿的夜风卷着江水的腥味扑面而来,她摸出书包里的安眠药瓶,突然发现瓶底压着张泛黄的汇款单——金额是三千元,收款人姓名栏写着“林建国”。

“原来你们一直都知道。”她对着江面轻声说,药片在掌心硌得生疼。远处传来货轮的汽笛声,悠长而凄凉,像陈姨临终前没能说完的半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