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最后的心跳

太平间的灯光比想象中更冷。

温婉站在父亲的遗体旁,看着他安详的面容。医护人员已经为他整理过遗容,此刻的他就像睡着了一般,只是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温小姐,需要现在签署器官捐献同意书吗?”医生轻声询问,手里拿着文件和笔。

温婉的手指颤抖起来。她看向父亲胸前那道尚未愈合的手术疤痕——那是他上次心脏手术留下的。现在,这颗饱经风霜的心脏将被取出,放入她的胸腔。这个念头让她胃部一阵绞痛。

“我来签。”

傅瑾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大步走到医生面前,接过文件和笔,龙飞凤舞地签下自己的名字。温婉这才注意到他穿着正式的黑色西装,领带一丝不苟,像是早就准备好了这场葬礼。

“你…”她的声音哽咽,“你怎么能…”

傅瑾辰放下笔,转向她:“这是温叔叔的遗愿。”他的声音很轻,却不容置疑,“你想让他走得不安心吗?”

这句话击中了温婉的要害。她想起父亲临终前指自己胸口的样子,那种决绝的眼神…父亲早就做好了决定,用自己最后的心跳,延续她的生命。

“手术安排在明天上午八点。”医生收起文件,识趣地退了出去,留下他们独处。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制冷设备发出细微的嗡鸣。温婉伸手轻抚父亲的脸颊,那冰冷的触感让她想起小时候发烧,父亲用温暖的大手覆在她额头的温度。

“他以前…最怕冷了。”她轻声说,泪水滴在父亲雪白的寿衣上,“冬天总是穿得厚厚的,像个粽子。”

傅瑾辰默默站在她身后,没有打断她的回忆。阳光透过高处的窄窗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金色的线,将房间分割成明暗两半。

“记得我十岁那年,妈妈刚走不久。”温婉继续道,手指梳理着父亲花白的鬓角,“我半夜做噩梦哭醒,发现爸爸坐在我床边,手里拿着妈妈的照片。他抱着我说:‘婉婉不怕,爸爸在这里’…”她的声音支离破碎,“现在…他却不在了。”

傅瑾辰的手轻轻搭上她的肩膀,温暖的触感透过衣料传来:“他从未真正离开。”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明天开始,他的心跳会在你胸膛里继续跳动。”

温婉猛地转身,泪眼朦胧中看到傅瑾辰坚毅的侧脸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边。这个曾经恨她入骨的男人,此刻却成了她唯一的依靠。

“我害怕…”她终于崩溃,扑进傅瑾辰怀里,“我好害怕…”

傅瑾辰紧紧抱住她颤抖的身体,下巴抵在她发顶:“有我在。”简单的三个字,却重若千钧。

葬礼定在手术前一天下午。天空飘着细雨,温婉穿着黑色连衣裙,站在墓碑前,手里捧着一束白色马蹄莲——父亲生前最喜欢的花。傅瑾辰撑着黑伞站在她身侧,像一堵沉默的墙,为她挡去风雨和世俗的目光。

来吊唁的人不多,大多是温氏集团的老员工。他们一个个上前献花,向温婉投来怜悯的目光。她机械地点头致谢,感觉自己像个行尸走肉。

“婉婉…”

一个熟悉的声音让温婉抬起头。林雨嫣的母亲站在她面前,眼中含着泪水。这位曾经对她恶语相向的妇人,此刻却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温大哥是个好人…”林母哽咽道,“当年的事…我们都错怪他了。”

温婉僵硬地点头,不知该如何回应。傅瑾辰适时上前,礼貌地将林母引开,给了温婉喘息的空间。

葬礼结束后,温婉独自站在墓前,看着父亲的棺木缓缓降入墓穴。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服,但她浑然不觉。直到一把黑伞重新遮住她头顶,傅瑾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该回去了,明天还有手术。”

温婉抬头看他,发现他的西装也被雨水打湿了大半,发梢滴着水,却固执地将伞全部倾向她这边。

“为什么?”她突然问,“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傅瑾辰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雨水顺着他的睫毛滴落,像是眼泪:“因为我欠你的…不止一条命。”

这个回答让温婉的心脏狠狠一缩。她多希望他能说“因为我爱你”,但现实不是童话。傅瑾辰对她的好,终究是出于愧疚和赎罪。

回到锦园,温婉直接去了音乐厅。那架白色钢琴静静立在中央,琴盖上放着一张父亲的照片——那是她今早特意摆在那里的。她坐在琴凳前,手指轻轻抚过琴键,却没有按下去。

“弹一首吧。”傅瑾辰站在门口,声音轻柔,“就当是…给温叔叔送行。”

温婉深吸一口气,手指落在琴键上。她弹的是《月光》,父亲生前最爱的曲子。琴声如泣如诉,在空旷的音乐厅里回荡。弹到高潮处,她的泪水终于决堤,滴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

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温婉的手无力地垂落。傅瑾辰走到她身后,双手轻轻搭在她肩上。

“他听得到。”他低声说,“一定听得到。”

温婉仰头看他,发现他的眼眶泛红。这个发现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原来傅瑾辰,也会为她的父亲落泪。

手术当天清晨,锦园笼罩在薄雾中。温婉换上病号服,坐在床边等待医护人员的到来。她的行李很简单——几件换洗衣物,父亲的照片,还有那本从床底下找到的残缺相册。

傅瑾辰推门而入,手里拿着两杯咖啡。他穿着深蓝色西装,领带松松地挂着,眼下有明显的黑眼圈,显然一夜未眠。

“喝点东西?”他将其中一杯递给她,“加了双份糖。”

温婉接过咖啡,小啜一口。甜腻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却驱不散心中的苦涩。她看着傅瑾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像一头困兽。

“紧张?”她轻声问。

傅瑾辰停下脚步,扯了扯领带:“不,只是…”他顿了顿,“有些事还没处理完。”

温婉知道他在说谎。傅瑾辰从不轻易显露情绪,此刻的焦躁不安已经说明了一切。她放下咖啡杯,突然问:“如果我醒不过来…”

“你会醒来的。”傅瑾辰打断她,声音异常坚定,“卡尔教授是世界顶级专家,手术成功率…”

“傅瑾辰。”温婉轻声唤他的名字,声音温柔却不容拒绝,“听我说完。”

傅瑾辰僵在原地,下颌线紧绷。

“如果我醒不过来,”温婉继续道,“请把我和爸爸葬在一起。还有…别太责怪自己。”她顿了顿,“这五年来,我从未后悔嫁给你。”

傅瑾辰的表情像是被人当胸捅了一刀。他几步走到床前,单膝跪地,双手紧紧握住她的手:“温婉,我…”

敲门声打断了他即将说出口的话。卡尔教授和医疗团队站在门口,推着转运床:“时间到了,温小姐。”

温婉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傅瑾辰也随之站起,却仍然紧握她的手不放。

“傅先生,您需要松手了。”护士轻声提醒。

傅瑾辰的手指微微颤抖,却固执地不肯松开。他的眼神死死盯着温婉,像是要把她的样子刻进灵魂里。

“傅瑾辰…”温婉轻声唤他,“放手吧。”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终于打开了傅瑾辰紧握的手。他缓缓松开她,却在最后一刻俯身,在她唇上落下一个轻如羽毛的吻。

“我等你回来。”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脆弱,“求你…一定要回来。”

温婉的眼眶再次湿润。她点点头,躺上转运床,任由医护人员将她推出房间。在走廊拐角处,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傅瑾辰站在原地,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身上,勾勒出一个孤独而挺拔的剪影。

手术准备室里,医护人员忙碌地进行着术前准备。温婉躺在手术台上,看着头顶刺眼的无影灯,突然想起十六岁那年,她第一次在后台见到傅瑾辰的场景。那时的他意气风发,嘴角挂着漫不经心的笑,随手给了她一颗薄荷糖。

“准备好了吗,温小姐?”麻醉师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温婉点点头,看着麻醉药缓缓注入输液管。冰凉的液体顺着血管流遍全身,意识开始模糊。在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她仿佛听到了父亲的声音:

“婉婉不怕,爸爸在这里…”

不知过了多久,温婉在剧痛中恢复意识。她的胸口像是被重锤击碎,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疼痛。模糊的视线里,她看到一片刺眼的白,和周围闪烁的仪器。

“醒了!她醒了!”

嘈杂的人声中,温婉努力聚焦视线。卡尔教授的笑脸出现在视野里,他竖起大拇指:“手术很成功,温小姐。你父亲的心脏…跳得很好。”

这句话让温婉的泪水夺眶而出。她虚弱地抬手,想要触摸自己的胸口,却被护士轻轻按住:“别动,伤口会裂开的。”

病房门被猛地推开,傅瑾辰冲了进来。他的西装皱巴巴的,领带不知所踪,眼睛布满血丝,显然一直守在门外。看到温婉睁着眼睛,他的表情瞬间从惊恐变为狂喜,几步冲到床前。

“你…”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你回来了。”

温婉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傅瑾辰立刻握住她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让她疼痛:“别说话,休息就好。我在这里…我一直在这里。”

卡尔教授识趣地带着医护人员退出病房,留下他们独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在病床上投下一道金色的线。温婉看着傅瑾辰憔悴的脸,突然注意到他眼角未干的泪痕。

这个骄傲的男人,为她哭了。

“疼吗?”他轻声问,手指小心翼翼地拂过她的脸颊。

温婉微微摇头,虽然全身都在叫嚣着疼痛。她看向自己的胸口,那里缠着厚厚的绷带,下面是她父亲的心脏——最后一次为她跳动,又第一次为她跳动。

“听…”傅瑾辰突然拿起听诊器,轻轻放在她胸前,“听到了吗?”

通过听诊器,温婉听到了强而有力的心跳声——那是父亲的心跳,也是她的心跳。泪水再次涌出,顺着太阳穴滑入鬓角。

傅瑾辰俯身,轻轻吻去她的泪水:“欢迎回来,温婉。”

窗外,一只麻雀落在窗台上,歪着头好奇地往里张望。阳光越来越亮,那道金色的线逐渐扩大,最终笼罩了整个病床。在这温暖的光晕中,温婉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父亲从未离开,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守护着她。

而傅瑾辰…他紧握她的手,眼中满是失而复得的珍视。或许,他们之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很多伤痕需要愈合。但此刻,在这一缕阳光里,一切都显得充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