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里太行山,横亘北尘如卧龙,插空乱峰似天柱。
隆冬,雪后初霁,千山裹素,万壑妆银。
张象易足踏积雪一路狂奔。
他才十五岁年纪,身形却已挺拔高颀,面容英伟俊朗,修眉如墨斜飞入鬓,清澈双眸明如秋水,隆准薄唇颇显坚毅性情。
虽然身体已疲惫至极点,但他也不敢将速度放慢半分。
幸好如今的这具身体虽还未完全长成,却是自幼习武打熬筋骨。
若是前世那具虽然成年,但因工作繁重、生活无规律而常年处于亚健康状态的身体,此刻早不知生生累死在哪里。
这才是他觉醒前世记忆的第三天,他也刚刚勉强接受了自己穿越的事实,接受了当前的身份包括“张象易”这个名字。
只是他刚刚准备以新的身份和名字,在这方世界开启一段新的人生时,才接受的一切包括这一世的父母便在森寒刀光与灼灼烈焰中尽数毁灭。
如今正是宋端平元年与金天兴三年。
正月初九,蒙古军与宋军联兵攻破金国最后一座城池蔡州,金主完颜守绪传位完颜承麟后自缢。
仅过半日,完颜承麟亦为乱军所杀,金国就此灭亡。
灭金之后,原为盟友的宋蒙两国形势立时变得微妙起来。
当时蒙古军率先北撤,只留塔察儿、速不台部及张柔等汉军监视宋军动向。
宋军松一口气后,则由孟珙率军携完颜守绪尸骨南归。
宋蒙暂成彼此相望之势。
宋国朝臣大多主张要趁蒙古不备北上,守河据关,收复两京,如此才可应付蒙古的威胁。
九月,宋军北伐,顺利收复东京开封、西京洛阳。
北地百姓欢呼雀跃,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又有多支义军起兵响应。
只可惜这般景象只如昙花一现,随着蒙古军出兵,先袭扰后强攻,宋军惨败南奔。
宋军可以退走,那些响应宋军的义军却是逃得和尚逃不得庙,纷纷遭到决意清扫后方以备来日安心伐宋的蒙古军清算。
张象易今世的父亲张绍节原来在太行山中结寨自守。
他虽号称绿林好汉,却并不以打家劫舍为生,只率领数百男女老幼在山中开荒耕作、狩猎采摘维持生计,最多守着一条山路,向来往商旅收些过路钱。
宋军北伐时,张绍节与太行山中大小山寨的好汉们经过一番串联后,也组成了一支义军。
只可惜一群人还在乱纷纷地争夺这支义军的话语权时,宋军便已溃败退走,凶悍无比的蒙古大军如风而至。
只属乌合之众的义军一触即溃,张绍节刚刚带着山寨兄弟拼命杀出一条生路逃回,一股蒙古精兵衔尾而至,摆明要斩草除根。
这股精兵的主将名为耶律晋,其父便是时任蒙古国中书令,行宰相职权的耶律楚材。
他能以弱冠之年独领一军,除了因为其父为朝中重臣,深受蒙古大汗窝阔台器重,自身的才具也自不凡。
山寨虽有险可守,但对上指挥有法的耶律晋及已积累了丰富攻城经验,甚至携带小型攻城器械的蒙古精兵,连一天都没有支撑下来便被攻破,而后便是一场不辨男女老幼的惨烈屠杀。
最后,是张绍节与妻子拼着重伤带张象易冲到山寨后最险要的“百丈崖”,用一条平日备好作为最后生路的长绳,将张象易送到崖下,而后毅然斩断绳索,令紧随其后赶到的蒙古兵无法立即去追杀儿子。
张象易在崖底并未多做留恋,向着崖顶双双伏尸在白刃之下的父母叩了四个响头,在心中立下报仇雪恨的重誓,而后便如一条脱困的野狼般亡命逃窜。
然而耶律晋似乎下定决心,要赶尽杀绝以竟全功。
因此在毁掉整座山寨后,竟还派出一支十人小队,由一名十夫长率领来追杀张象易。
张象易已经与对方交手两次,虽然杀掉三人,但自己也付出不小的代价。
此刻他左上臂有一处箭伤,后背有一处刀伤,虽然都是皮肉之伤未及筋骨,也已抽空敷药包扎不在流血,但动作稍剧便是一阵钻心之痛。
到如今双方一追一逃,已经僵持了一日一夜。
其间张象易凭借前身记忆中对山中的熟悉,借地势迫对方弃马步行。
只是一场大雪才过去没几天,山中积雪尚厚,他每走一步都会留下清晰的脚印,因此一直无法甩脱追兵。
他也尝试在清除一段距离的脚印,或利用脚印将追兵引入歧途,但对方应该有善于追踪觅迹的高手,总能排除干扰紧追不舍。
在奔入一片覆压厚重雪层的松林后,张象易的身体终于到了极限,双膝一软扑倒在一株合抱粗的松树下,全身肌肉酸痛,胸口气闷,喉间干呕,大脑阵阵晕眩。
正当他竭力用强烈的求生欲望对抗极致生理痛苦时,异变忽生。
张象易的背后斜背着一口柄鞘斑斓古旧的长剑。
此刻这柄剑陡然有一道清冽如冰的寒流喷薄而出,由他背心传入体内后向四周扩散,瞬间将全身内外、四肢百骸冲刷了一遍。
等到那寒流旋即消散,已是疲不能兴的张象易双手撑地弹身而起,不仅先前的疲惫伤痛一扫而空,更觉头脑前所未有的清晰,耳目前所未有的灵敏,体内精力空前充沛似用之不竭。
他抬起左臂,将草草包扎的伤布扯下,却见臂上那处箭伤竟已消失无踪,皮肤也变得细腻光滑、白皙如玉。
带着点惊喜之意,张象易反手将背后长剑拔出横于眼前,喃喃道:“这是……金手指终于到账了吗?”
此剑却非寻常剑器,而是一柄道家的法剑。
其首尾长三尺六寸,应周天之数;剑重八十一两,合九九归真之理。
修长的剑鞘与竹节形剑柄皆是不知名木料所制,色呈乌黑,纹理细密。
剑鞘两面篆刻了神秘的符箓与龟蛇图腾,剑柄上则刻有“真武”两个古拙篆字。
剑身呈八面汉剑形制,晶亮如一泓秋水,在接近青铜剑格的位置镶嵌了七颗淡黄色宝石,依北斗七星之位排列。
说起来,张象易怀疑这柄“真武剑”,便是导致自己穿越的罪魁祸首。
前世他偶然淘换到这么一口古剑。
正拿在手中把玩时,剑身上的七颗宝石蓦然大放光芒,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
当时他瞬间失去意识,再醒来便已成了如今拥两世人生记忆的张象易。
而触发他觉醒前世记忆的,恰恰也是这口不久前再次回到他手中的“真武剑”。
一饮一啄,冥冥中似早有定数。
“嘎——嘎——”
正凝神观看长剑,心中思绪万端之际,两声聒噪从旁边的一颗大树上传来。
张象易抬头,看到一只毛羽如铁的大乌鸦蹲踞在一根横枝上,两只眼睛冷漠地望着下方的自己。
他先收剑归鞘,而后拔足向树下飞奔,同时右手探入腰间的一个豹皮囊,摸出一颗鸽卵大小,打磨得甚是光滑圆润的石子,扬手间化作一道淡淡光影飞出,不偏不倚正中那乌鸦的头部,将颅骨打得粉碎。
乌鸦一声不吭地从树上落下,恰好被奔至树下的张象易接住。
他又捡起那颗石子,抹干净上面的血渍装回豹皮囊内,提着那乌鸦的尸体继续前行,却偏离了预定的方向,赶往记忆中的另一处所在。
不多时,前方现出一条近三四尺宽窄,却足有百步长度的峡谷。
张象易沿着峡谷疾行,等穿过峡谷后走出一段距离,倏地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踩着自己的脚印退了回来。
退到峡谷中段时,他将乌鸦挂在腰间,双手双脚分开撑住两边的山壁几次借力,倏忽间已升高两丈有余。
在左侧的山壁上有一处凹陷,形成一个五六尺见方的平台。
因角度关系,人在下方行走时,即使抬头观看也不易发现。
去年原身追逐猎物至此,偶然才发现这平台的存在。
原来他只想摆脱追兵,如今却打算借着这处的地利之便,反过来伏击那八名追兵。
登上那平台后,张象易背靠着凹陷的山壁坐下。
“真武剑”中的寒流虽给了他极大好处,却未能填饱他的肚子,此刻依然饥肠辘辘。
于是他抓起那只乌鸦,将颈项处的毛羽拔掉,又从靴筒中拔出一柄短匕首,将乌鸦的颈项割破,送到唇边贪婪地吮吸的腥臊血液。
尚未凉透的血液吞咽入腹,给他的身体带来些许暖意。
片刻之后,张象易将再吮不出血液的乌鸦放下,捧了石台上的积雪盖住,阻断残余的血腥气外泄,而后再次将“真武剑”拔出鞘外平放在脚边,又从腰间豹皮囊中摸出三颗石子,捏在左手的手心。
此刻,猎人与猎物角色已然反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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