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恕难从命

周正等人拂袖而去,花厅内,瞬间只剩下王诰和杜延霖两人,以及那份静静躺在案几上的卷宗清单。

方才的争执与怒火仿佛还残留在空气中,让这偌大的空间显得格外空旷而压抑。

“沛泽啊……”王诰长叹一声,那叹息声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千斤重担。

他缓缓端起手边早已凉透的茶盏,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瓷壁,却并未饮下,只是目光复杂地看向杜延霖。

那目光里并无太多责备,反而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忧虑,如同看着一个即将踏入深渊的晚辈。

“周正他们……顾虑不无道理。”王诰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斟酌再三:

“江南这地方,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你这‘许民陈告’的方略,确实是一剂猛药,能涤荡污浊,但也可能……引火烧身,烧得自己尸骨无存。”

杜延霖深深一揖,姿态恭谨,声音却沉稳如初,不见丝毫动摇:

“下官明白其中凶险。谢制台今日鼎力支持。下官定当谨慎行事,力求稳妥,不负制台信任。”

“稳妥?”王诰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笑意,眼中的忧虑几乎要溢出来:

“沛泽,在这等漩涡之中,‘稳妥’二字,谈何容易?”

他沉默片刻,仿佛在权衡着什么,最终像是下定了决心。

于是王诰放下茶盏,从宽大的蟒袍袖中,缓缓抽出一封薄薄的信函。

那信笺素白,没有任何徽记纹饰,显得异常朴素,甚至有些诡异。

王诰并未将信递给杜延霖,只是将其轻轻置于两人之间的紫檀小几上,指尖在信笺上点了点,力道沉重。

“看看这个吧。”王诰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这是昨日刚收到的。吕法……亲笔。”

杜延霖眉峰微挑。吕法的信?

他心中一凛,伸手,小心地拿起那封薄薄的信函。

入手微凉,纸张的质地非金非玉,却异常挺括坚韧,显然非寻常之物。

杜延霖展开信笺。

几行字迹跃入眼帘。

那并非寻常官员使用的馆阁体,而是锋芒内敛、筋骨如铁的台阁体,每一笔都力透纸背,仿佛淬过冰的刀锋,寒意逼人:

“公遇足下:”

“金陵风动,浊气升腾。闻有雏鹰振翅,锐意穿云,竟欲啄食腐藤之根,撼动百年虬木。殊为可笑,亦复可怖。”

“咱家坐镇留都十数载,见惯风雨。稚子无知,妄图以卵击石,撼动参天之树,岂非自寻死路?须知,树若倾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根若伤损,地动山摇,祸延九族!”

“汝为漕帅,当明大势,晓利害。速令其收敛爪牙,专注案牍,限期结案,勿再旁生枝节!若其执迷不悟,欲深挖淤泥,搅动池水……休怪咱家翻掌之间,令其灯尽油枯,身败名裂!届时,莫谓言之不预!”

“莲败藕折,其祸自招。慎之!慎之!”

信末无署名,只有一个鲜红如血的钤印。

字字句句,扑面而来的是一种居高临下、掌控生死的森然气度!

威胁之意更是昭然若揭!

花厅内死寂一片,只有夕阳透过窗扉,将那封躺着小几上的素白信笺映照得如同催命符一般。

“沛泽……”王诰的声音低沉而恳切,更像是一个忧心忡忡的长者:

“那王茂才、钱启运之流,可借旧案绳之以法,明正典刑。此足以告慰冤魂,震慑宵小,亦算对朝廷有所交代。届时此案……就此了结吧。莫引火烧身啊。”

王诰欣赏杜延霖的胆识,但也正因为此,更不愿看着这棵好苗子无谓地撞死在冰山上。

扳倒王茂才,已是天大功劳,何苦还要将自己置于万死之地?

一片沉默。

良久之后,杜延霖抬起了头。

夕阳下,他的脸色有些白,但那双眼睛却熠熠生辉。

“下官……谢过制台拳拳爱护之心。”杜延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

“初奉圣命南下查盐,于下官而言,不过是一道旨意,分内差事而已。”

他目光变得深远,仿佛穿透了花厅的墙壁,回到了那些血与火的场景:

“然,目睹盐场灶户枯槁如鬼,家徒四壁;亲历民变暴发,流民绝望的嘶吼犹在耳畔;再到翻阅刑部那数百卷陈年旧档……”

他的语气渐渐沉重:

“每一条状纸,每一个按下的血手印,都是被吞噬了血肉的白骨在无声呐喊!下官方才明白,扬州一案,早已非一时一地之贪渎,而是一座压得万民喘不过气、抽干这膏腴之地血肉的铁幕深渊!它所吞噬的,是活生生的人命,是千万家庭的破碎!”

杜延霖抬起眼,直视王诰,眼中再无初时仅仅为保命而查案的迫不得已,只剩下一种经历水火后的坚毅:

“陛下雷霆之怒,自然可畏。然今日下官坚持深挖此案,已非尽为圣意,更非年少意气之争。”

他微微挺直脊背,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凿刻:

“下官在南京刑部架阁库中四天,所见皆是累累白骨!所闻更是万千冤魂的悲泣!若到此为止,仅以王茂才、钱启运之流的头颅了事,而放过背后那只仍在贪婪吸食民血的巨口,放过那滋生贪腐的腐根……”

他的话语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沉重而清醒的责任感:

“那便是粉饰太平,是纵虎归山!今日斩他一手,明日他便生出十爪!今日覆一巢穴,明日他便在更深处织就一张更阴暗的毒网!”

“江南之患根在何处?便在那些尚未撼动的、藏于深处却掌控一切的‘铁幕’之上!不破此幕,盐场血泪何日能休?江南百姓何日可安?”

杜延霖最后深吸一口气,拱手,姿态恭谨,话语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下官初入扬州,为破开局面,坐视王茂才等煽动民变,夜夜思之,五内俱焚!彻查此案,是予那些死于民变的冤魂一个交代,亦是予自己一个交待!下官不退……亦无处可退!”

“制台所虑,深恩厚意,下官感激不尽。然此议……恕难从命!”